雨后的天空,还是能看出躲进云层的日头早已偏西,正当申时。
归海阳过了雅州城西那道吊桥到了南岸,朝西没走几步,就见羌江河岸一条小街街尾处,一间最为破旧的小木屋前,檐下安放有一张木桌。坐在桌前的是位抽签测字的,归海阳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像是刚好问讯完毕,正起身告辞。他朝算卦人打量了一下,见他面颊瘦削双目有神,但瞧不准他的年纪,估摸是在四旬以上五旬之下。
归海阳上前向他打听往西的道路和就近的驿站情形,对方忙起身请他坐下,目光仅在他面上停留了一下,满面微笑道:“这是此去跑马山打箭炉的必经之路,所经过的头一个镇子名曰‘碉门镇’,其间多有客店驿站……”简略而明白地向他介绍了一番。
本就对看相算命一类不甚感兴趣的他,却对此人的举止言谈甚有好感。看看天色,心里道咱又用不着急吼吼地赶路,总之是自由自在边走边瞧瞧沿途的景致人情。何不试他一试呢,老夫看看他寻饭吃的手段如何。
归海阳并不说明自己所求询的是人事或是财物祸福。
“请问先生贵姓?”
“不敢不敢,您老面前,不敢妄称先,晚辈免贵姓袁。”
归海阳被此人的言语引得笑了。
“那么请问您老是抽签还是测字?”
“就测字吧。”
这时,已有两三个人在一旁等候了。归海阳老头儿接过笔墨纸张来,笔往砚台浓墨饱蘸,不假思索提笔一挥而就写出一字。
众人看时,是一个‘打’字。
众人又瞧一瞧这位黄发金须的老者,很有几分惊诧。心下无不纳闷道,瞧他这把年纪了却来了一个‘打’字,看他的精神装扮丝毫不见有受人欺负挨打受气的痕迹,打人?打他忤逆不孝的儿孙、或是饶舌唠叨的老婆儿、或者与什么人生出了口角之类?围观者几乎皆把自身所求之事暂搁置一旁,无不等待着下文。
“您老所求之事必然有结果,所寻之人定会相见。”
归海阳只定定地瞧着他不置可否,也不言语。心里道,像你这么测字的?大包围大框框——”
“笔画轻快诸事通泰,在下是这么看的。”
归海阳依然不开口。
“再者老先生这字的笔画刚健有力且有精神气势,整个字体颇显宽洪;依在下看,老先生贵体康健为人慷慨并颇有好声名——”
归海阳心下道,还不过是这一套,先把你恭维一番。
“这是个‘打’字,想必您老因是去打箭炉,随手就写出这字。”他见其他人流露惊讶,解释道,“所去目的地不用在下多说,是老先生自己告知的。这打字为左手右丁,手者有手足之意也,丁乃男丁。”
归海阳暗笑,看你给咱推断为去打箭炉寻访兄长老弟?
“左为提手,提手有提携相助之意,故而您老所寻之人为晚辈徒弟。”
归海阳只是瞧着他,不置可否。
“您老要去寻找的还不止一人呢,提手乃三画,打算寻三个人,有两人必能相逢,其中一人就是您老的徒弟晚辈。”
归海阳心中一动,依旧不动声色。
“咱们再来看这左半边的提手,恰恰就是那一提的笔画与这竖钩似断似连,此人会因为另一人的关系欲去打箭炉,您老是否能与他相逢,现看来还有变数。”
“能断出相逢时日么?”
“这——恕在下还不能断出。”
归海阳寻思道,无论他是猜测也罢牵强附会也罢,听来倒也是头头是道,还是很有些相合。当下从身上摸出几钱碎银来,这袁先生也不推辞便接下了,见对方要起身离开,忙也站了起来,双方拱手行礼。他朝老人道一声保重,目送对方离开,只见老者腰间系有一根布带,随他走动有些摇摆着,像是装有较沉的物件。归海阳早将铁笛铜箫旋开中间的螺旋分解为二,装进了随身的布袋中。
好个精神的黄须发老者,老者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却已见过了他一面。
就在此时,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娃儿不知从何处跑来桌前。瞧他三个的破衣烂鞋和一头乱发,分明是几个小讨口儿。大的一个看去已有十七八岁,小的两个不过十来岁的样子。
“去去去!你几个叫花儿也到这来捣甚么乱?”一位刚走到这里的人呵斥道,他二十多岁衣着光鲜,身后跟着两个壮汉。
大的那个眼含怒色,但见那两个壮汉的模样,只得一声不吭。
“没啥没啥,你们要问事?”袁先生边道边又朝着这人,“先给他们看过断一断再细细地给客官——?”
一个壮汉将条凳摆弄了一下:“少爷请坐。”
这人一边在条凳上坐下,一边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应允,巴不得早些将这几个小乞丐打发走。
他几个一看就知定是才在河边用水抹了几下脸,长着一只塌鼻子的那个大的倒还擦洗得较为干净,而小的两个简直就是一副浓淡不一的花脸蛋,耳根至脖颈一带就更是深浅不一的——
那人嫌恶地将条凳挪动着,增大与他几个的距离。
“请先生帮我们师父算一算。”塌鼻少年恭恭敬敬地看着袁先生瓮声瓮气地说道。
“看我师父他们几时能出牢房?”
“看师父和箫狗娃这回——”
两个小的也急急地争着说话。
塌鼻瞪了他两个一眼:“小虫子,你两个别乱吼。”
“你师父?”袁先生问。
“刁五爷,咱们喊他五爷。”
“呸!”坐在移了好几步远外的条凳上那人嘲笑道,“刁五?一个老叫花头儿,也配称爷!”
塌鼻急速地瞧了他一眼,分明是敢怒不敢言。
袁先生似乎没啥反应,朝他三个问道:“测字还是抽签?”
“我们都不识字的,就抽签吧。”塌鼻小声地回答。
袁先生将摆放在桌上的签筒捧在手中,静默了一会双手摇动了几下,一抖,便有两三支竹签冒出了一截来。
只见塌鼻小心翼翼地从其中抽出了一只来,双手持着恭敬地交到了袁先生手上。另外两个则瞪圆了眼睛,眼珠子随着那一支竹签移动。
袁先生接过来看时眉头瞬间微皱即缓,原来是一支下签,照签上的字迹念道:“此签诗曰:‘似鵠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根无穷。’此卦乃似鵠投水之象,凡事多虚少实也。自身困滞 六甲刑劫 讼祸。”微微摇头,看一看三个娃儿接着道,“你师父此次牢狱之灾非但一时难解脱,尤恐有——”他嘎然住口,恐有性命之忧的下半句就没再说出。
“一个叫花儿头子还去贩卖鸦片,不掉脑袋才怪!”被壮汉称着少爷的插话道。
三个娃儿一时便面露愁容,塌鼻从身上摸出几枚小钱来:“先生,我这够么?”
“一枚就够了。”袁先生只取了其中一枚,又道,“也不必过于懊恼,凡事也有变数——”
这不过是安慰之语罢了,在一旁的那位少爷心里道,被秦将军逮住的鸦片贩子能有好结果?等着看砍他脑袋吧。
待那三个娃儿离开,‘少爷’笑道:“咱原本是来测字的,看抽签看得生了兴趣来,咱也就抽支签吧!”
袁先生点点头,如法操作了一番。
“客官所抽的是一支中签,诗曰:‘养蜂须用求他蜜,只怕遭触尾上针,虽是眼前有异路,暗时深如荆棘林。’此卦家宅欠利 自身防——总之,客官有财再求财,须思量莫强求。”
“那——有笔大生意要开头,顺利么?”
“先生就与少爷直说了吧。”一壮汉也因听不明白插言道。
“在于‘事须仔细,切莫强求’之意。”在下只能解析到此了。”
‘少爷’伸手入袋中,避开原本准备好的一锭二两纹银,摸出五钱的碎银朝桌上一放,有些失望地带着两个跟随走了。
“朱少爷莫当真,我看他是徒有虚名,也不知是从哪地方过来的。”走在路上另一个壮汉道。
又推测了两人,袁先生感到有些口渴,见此时暂无客人便起身朝小屋走去。
此时,走来一位衣衫褴褛面容苍老而憔悴的老妇人,到桌前那根长条凳上坐下。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老头儿,他见这老妇人正尽量偏着头眼巴巴地朝着门内张望着,便道: “这位大婶莫急,这袁先生很快就会出来的,他虽说来这里不久,测事准不说,对人也很——”
见老妇人正在朝条凳的一端挪动着身躯,他忙又摇头道:“莫让坐莫让坐,哦呀——谢了。”便坐了下来,他是在西街瞧过了官府押着那四个大烟贩子游街示众后,就急忙赶过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那位身量适中略为瘦削的袁先生已经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水。
“这位婆婆别急,先喝口水再慢慢细说。”
原来这位老妇人家住离这雅州数百里外蜀东的一小山庄,早年即守寡,好不易将儿子拉扯成人。没能念书目不识丁的儿子只能靠气力谋生,母子俩相依为命好歹还能以粗茶淡饭度日。前年冬月的一个夜晚,进山打柴本该早就回家的儿子却迟迟不见人影。老母在门口望了又望,将锅里的包谷菜叶糊热了又热,眼看天已断黑还是不见儿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