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人静,老妇人在家中左盼右等,儿子一直未归。
舍不得点上油灯的老母在草屋里枯坐等待,这一夜,老人觉得心慌意乱只能不断地宽慰自己。总想着门外就会像往常一样传来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儿子就会推门进屋,一把抓起老母舀好的一碗凉白开咕嘟咕嘟——就下了肚。慢点慢点又没人与你抢的,老母看着儿子颈下的喉结上下滚动,心里是心疼又踏实,总忍不住要叮嘱唠叨两句。
接着,刚满二十一岁的儿子就会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揩一下嘴唇上的水滴,人还没坐下就会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来交给母亲,端起老母盛好的食物边吃边讲着当天上县城卖柴时的见闻……
喔喔、喔!——靠伏在桌边的老母身子一动,被那只雄鸡的报晓声惊醒来,天色已明,儿子却彻夜未归。
这时,村上有两个乡亲急急地赶来。
……
听到消息的她当即就昏晕过去,苏醒过来目光呆滞,口里不停地念着:“不会的,绝不会的!我儿是冤枉的我儿是冤枉的,我儿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冤枉呀冤枉……”
袁先生听明白了,原来就在她儿子回家经常走的一条小道旁的甘蔗林里,有人发现了一具被人奸杀的女尸。
官府衙役在案发之处查来看去,又四下询问了一番。说这条山道除了她儿子是每日打柴来去必经之路外,还很少见有其他人来往于这条山道的。
老妇人闻听此言,急解释道这路还是有人走的,老身年轻时就晓得这条山道时不时也是有人路过的,从这条路到山那面的两个村子就要近些——”
几个衙役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在屋内胡乱翻看了一番便扬长而去。
……
“你儿后来就一直被关在大牢里?”
老婆婆一下就嘴唇哆嗦浑身颤抖双目失神,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旁边一人凑近袁先生耳旁小声道:“他儿子被逮住后不到半月,就被判了死罪拖到刑场砍了脑袋。”
“啊?!”袁世雪惊道。
“这桩案子有无人证物证?”
“有啥证据?”那人摇头,叹气道,“衙门的人分析推断得头头是道,哪容旁人插话?”
“据说她儿是画押招供了的。”另一人道。
又有一人叹道:“照例是由那官老爷将那惊堂木一拍:‘从实招来!不然就大刑伺候!’然后就朱笔一挥将犯人姓名一圈,再写上一个‘斩’字——”
“前些日子闻说真凶已被抓到,是犯下另一桩强奸杀人罪被捉住后供出了先前另外的两桩,其中就有这一桩。”
“若遇昏官酷吏,酷刑之下受刑之人真正是生莫如死,几年前我那堂兄弟被人诬陷,险些就同样地背上罪名被冤枉砍了头,在死囚牢中越呼冤枉受的折磨就只会更多。就在要行刑的前一天,恰巧又遇真凶犯了其它案子被逮住了。过后,我这堂兄弟算是捡回一条命,到如今一提起那年的冤案,他就会面如死灰不堪回首,那里面受到的刑讯折磨真是难以描述,他说当时真是只求速死……也幸亏遇上新上任的那个知县是个清官,听说是个靠十年寒窗苦考上去的读书人,人称小青天呢,”
“酷刑之下,被冤之人能不招供画押?可惜这位大婶冤死的儿子没遇上一个青天老爷。”
“你说的那位好官如今多半是升迁啦!”
“才是枉然,听说是常与上司之意相左——又不善使银钱进美言,任期未满就被调至更为边远荒僻的外县,已有多时未闻到他消息啦。”
袁世雪对这些情形如何不知,同大多数草民一样,每日里没听上一两件这类事反倒是奇怪了,此刻只是木然地听着。半晌,他开口道:“大婶莫要太难过了,您老人家也要注意身子骨,您还要寻问?——”
“老身只求先生算一算,我儿被冤屈死的案子,这衙门还认不认承?老天爷对那些个昧着良心的昏官打手们还有没有个报应?”
“莫——”一人忿忿地刚要嚷道莫想莫想……就被袁先生的眼色和他身旁一人止住,那人轻声道:“听说当年胡乱断案的那个知县就是省督骆秉章的侄儿。”
“是骆秉章的亲侄儿或是他同哪一个女人的侄儿?”
“都差不多。”
有个老者像是知些底细,摇头道:“这人名叫骆富,先前在华阳县衙里干了个捕快混饭吃,不知何时寻着了骆秉章,骆秉章也认了他这个远房亲戚,他咋能不发迹?”
桌前一阵沉寂,这骆秉章的名声蜀中人谁不知晓?
袁世雪一时竟然心如潮涌,当年就是这个骆秉章利用大渡河之天险将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围堵于紫打地,翼王为保全剩余部下的性命,毅然应允投清,实为诈降,宁可牺牲自己一人,不忍部下皆遭杀戮。可骆秉章和唐友根随即就将已放下刀械停止抵抗的数千太平军将士尽皆杀尽,其残忍手段不堪叙说。
袁世雪在其后不久就听说了省督骆秉章和将军崇实在成都督署大堂审讯翼王的情形,当时向他问话的崇实语音低怯竟有些听辨不清发出是何语句,而石达开则神气凛然陈大义侃侃而谈,崇实见对方昂首怒目而视,一时竟气阻语塞。
将其绑至刑场间,翼王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之态,刽子手将他一刀刀慢慢地剐割凌迟处死,他至死亦均默然无声。就连当时在场的清廷官员事后都叹曰:——真奇男子也!
……
“这位老哥。”一人又问道:“你说的这个骆富当上了知县?”
“可不是,自古以来都是‘朝内有人好做官’嘛!这些年朝廷又大兴拿银钱买卖捐官之风,明码实价的,他如何不官运亨通?暗中脚踏白黑两道,又有弄来的银子,且比旁人更易补缺上任。别看他胸无多少墨水,到数百里之外的县衙上任,有几人能知他底细?为让刚攀扯上的省督亲戚提拔他有据,他恨不能在数日之内就捣鼓出几桩大大的业绩来。暗自认为自己是查案的捕快出身十分在行,对查案断案作内行高手自许自夸,据说到任后就连连结了好几桩案子,天晓得都经不经得起细细推敲,这中间还有无冤案?”
“老哥您是咋晓得的?”
“我曾在那地方做过点小生意,其利本就微薄,他这一去上任当官,这明摊暗派就更是越发多了起来,真是无法过活了——”摇头叹息。
“这位大哥所说的骆富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还看见过他的,像是升了官儿带着两个跟随往打箭炉方向去了,听口气说是要上跑马山去烧香拜佛。当时有位刚从打箭炉回来的客官说是与他多年不见了,直呼他姓名,他还露出了极不高兴的面孔呢。”人们认得这位说话的是一家酒楼的伙计。
这一阵子,老婆婆似听非听地,一双失神的老眼木然地对着袁先生放在桌上的一本黄历。
袁世雪面对这位满含冤屈孤苦无依的老妇人,心下道,你儿落入到这伙毫无人性的畜生爪下如何不屈死冤死……暗自极沉重地叹息一声,见她还正眼巴巴地望着,就让她抽取一签。取过来看时心中不禁一凛,却是一只下签。念道:“此签诗曰——”
“请问先生,是上签还是中下签?”老妇人问。
袁世雪只得轻声道:“是中签——诗曰:‘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山万里未回还。’这个——”他将‘此卦拖泥带水之象 于家宅不利 寻人难 讼亏’这几句隐下不说,只道——对于您老人家来说,此卦有进步则劳神受阻,退身为宜之意。
老婆婆失望道:“唉!这老天爷咋不睁开眼睛看看咱苦命人呀——”
旁边又围聚上了数人,一人道:“要是遇上了一个清官,像包公包青天那样的青天大老爷该多好哇!”
“这都是命啊!想那包大人一般的文曲星,要多少年才降临人世间一回?”
“依我看来凡事都有个定数。”
“谁说不是呢,连皇上要坐多少年的龙庭都是天定的,不信你问问袁先生,大清江山长着哩!那‘推背图’和‘武公经’神得很呢!能推算上下数千年——命运命运,生就了的八字命,还要再看你逢没逢上流年大运?一句话,富贵穷通都是天数定了的,何况咱们一般的草民?”
“咱是生就的贱命就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位婆婆你老人家就莫再怄气啦,依老兄弟我想来,你那儿子与你的母子缘分只得二十一年,那被人害了的女人前世说不定与他二人皆有宿怨冤孽哩,不然咋会是别人没遇上,却端端地与他两个纠缠不清呢?”
四周不少人点头。
“你说了些啥?照你这般说法这天底下就更没个善恶是非了?”
又还是有不少人在点头。
这袁先生定定地瞧着众人不发一语,让他注意到的是,这位婆婆听了这番争论,比起先前悲戚的神情就更是增添了几分木然来。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块裹了又裹的旧布巾,他不等她解开就急忙止住,他怎能收她的钱?他反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来,止住她的推辞硬递到她手上。
旁边的几人也三文两文的凑给了老妇人。
在众人的目光下,老婆婆道了谢立起身来,慢慢地离开了。
“那么照你们这般说法,那些来无影去无踪专打抱不平的侠客义士又该如何解释?是替自己讨还前世冤孽还是替别人讨还,还是为自己积德?”其中一人还是不服气。
“兼而有之兼而有之。”一人道,转过身来又朝袁世雪问一句,“袁先生是有学问之人,袁先生你说是么?”
“都差不多。”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句,心下却道,只有在昏浊无光的世道里,草民们才期盼着出现包青天和义士侠客一类的大好人大能人,可怜啊!我袁世雪不也是一样的,不仅尊崇那数百年前的包拯,也同样盼着为官断案的都如同铁面无私的包青天那般清正廉明,这可能么?真得靠碰运气呢,咱还不是同样的可怜?!摇头,心底里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
一时间竟心乱如麻,如何能神定气闲地静下来?
立起身来拱手作礼:“各位,对不住了,在下今日有事,要早些收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