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禄这一剑出手看似轻飘飘地,却也还是让对方吃了一惊,因已是明显感觉到脚下被轻刮了一下。对方却夸他一声好功夫,声音不大,在半空里还十分的清晰。可其身形却离开了这棵大树树梢,朝着前面一处松林奔去。
接着从他身后抛出一句:“有胆子就随我来吧!”
以为我曾某没胆子?曾国禄恼了!毫不迟疑地追赶上去。一瞧,林中并无一个人影,抬头看时,只见有两株稍矮小些的树梢上已盘腿坐有一人。此人好俊的轻功!曾国禄心下也不由赞叹。
“来来来!曾大人可有耐心与在下摆摆龙门阵?”对方手指其对面相距不过五六步之距的另一树梢,话音刚落,就见曾国禄已轻飘飘地盘旋着身形腾空而上,眨眼间便就稳稳地横坐在树梢。
对方瞧那树梢在他的身下只悠悠地略微上下摆动。心下更是赞叹不已,忍不住道,“凭曾大人的身躯练就出这般身手,还真了不得!”
曾国禄耐着性子问他道:“你是何人,是朋友还是对头?要讨教就行礼,要过招就动手,有啥话就直说,别耽误了我曾国禄的工夫。”心下寻思,听此人的口音不南不北的,武功很有些高绝呢,再一细瞧他面容,昏暗的夜色下,只是一张极为平常的脸。如今从庙堂和江湖出来的人,大多都会点易容术,此人眼下未必就是他的真面目,咱得提防着他,看他是属于那一路的角色。
曾国禄听对方回道:“两人行,亦必有吾师焉!不过在下今日既不是要来讨教,也不是来切磋武功的。动不动就过招比试,俺早就腻味啦!不等曾国禄回话,对方突然又道一句,“在下以为你曾大人脚踏两只船只是假象,你也不属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曾国禄心下一凛,淡淡地道:“足下所言在下不明白,甚么意思?”
对方的语调仍然十分平和地道:“只因了你祖上的深仇,只因了你将一个孝字放到了极其重要的首位,方有了你今日的处世为人。”
曾国禄依旧平静地道:“我祖上与何人结下了冤仇?”
对方哼了一声,道:“曾家的仇人可绝非一般,说出来恐怕要吓坏一大批凡夫俗子哩!”
曾国禄道:“你越说越令我糊涂了,我与本朝的曾文正公可是一族的,足下未必不清楚我的名讳?在下恕不奉陪!”他的身形一闪间,很有些飘逸地落下了地。
对方瞧着他不俗的身手微微点头,又道:“且慢!曾文正与足下是何关系我是不大明白,即便是拉其为虎皮也并不奇怪。不过,在乾隆年间与张熙一同被杀的那位曾静,可是你的先人?”
曾国禄听见他前句话立时有点恼羞成怒,接着听到了后半句心间顿时一颤。他收住已迈出的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是我家先人又怎样?是先皇乾隆爷亲降御旨斩立决的,我曾国禄作为后人都无话可说,在下有何不服的。”就连曾国禄自己都感觉这话一字一句皆重若大山,好不易才一一地吐了出来。
对方摇头道:“你心口不一致的,你并不这么认为的,据在下所知,你也知晓你那祖上是被害于乾隆皇帝的文字狱。”
曾国禄稍有迟疑,还是接着回道:“——这,并没有多奇怪的,想当年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年羹尧是何等的显赫,他与隆科多二人拥立先皇雍正的功劳还不小么?即便是如此,他二人还不是被先皇给杀了。”
对方道:“可这年羹尧与隆科多二人两人并非死于文字狱。”
曾国禄侧身朝树巅斜睨他一眼,加重了语气道:“他二人虽不是死于文字狱,可年羹尧手下那位干‘记室’的幕僚,却被笔下的几个字就断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对方点头接话道:“只因文中有一句‘皇帝挥毫不值钱’的句子,不仅立即被砍了头,还同样是祸及五服!身为江西的正考官查嗣庭,不过是引用了《诗经》上的‘维民所止’一句作考题……”
曾国禄口气已变,侧身道:“是这样的,足下知道得颇为清楚?”
依然盘腿坐于树巅的对方微微冷笑,道:“在下这么听来,曾大人还是掩不住满腹的怨忿呢!”
“你!”曾国禄突然完全转过了身来刷地拔剑出鞘,昂首扬眉道:“这般世道,真让人窒息!除非是毫无心智的马牛鱼虾……我、多年来我曾国禄的隐忍已是到了快令我发疯的地步。我、今夜我、我瞧你即便是当年的‘沾杆儿、血滴子’,也无论你有多高的武功,我曾某也要与你以死相拼!也可稍微松松胸腹间这积存已久的闷气!”
言毕,曾国禄剑横手中,双目直瞪对方。却听见对方发出一声笑,接下来反而变得有些平静地道:“嘿嘿!曾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在下不是说过了,今夜只是你我二人在这荒无人迹的林中摆一下龙门阵而已。”
曾国禄再次环视四周,便将已拔出剑鞘半截的剑叶缓缓收回,腾身跃起间,他人已依旧坐回树巅仍是双腿互盘,而坐下的树巅仅仅极轻微地朝下方摆了一下。心下道,我这人有的是耐性,瞧你还有何话说究竟有何目的。目光里还是流露出戒备,淡淡地道一句:“接着摆你的龙门阵吧。”
对方赞叹一声,好俊的功夫,便瞧向他道: “对不住了,方才打断了你的话。还是说说那位名叫查嗣庭的考官吧,这身为考官的查嗣庭出考题本属极为正常之事,他却因出了那个‘维民所止’的考题,就被人诬告,说甚么这‘维止’二字即是‘雍正’二字去了头!这姓查的考官就遭了大祸。”
曾国禄语气平和了,道:“是这样的。”
对方道:“你那位名讳叫曾静的祖上,与他那弟子张熙因了吕留良案,在当年就险些被杀。雍正留下他二人,将自己的谕旨和他二人在狱中的审答词一并刊布出来,雍正亲自将此取名为《大义觉迷录》。”
曾国禄听他的确道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接下话头道:“雍正为了对付东南一带文人反抗满清的情绪,那桩所谓的大案发后,就让我祖上与张熙到各省学府去宣讲认错,尔后就赦免放了他俩返乡。雍正当时还有口谕道,‘往后,即便是朕的子孙也不得以因其诋毁过朕而追究杀掉他们!’云云……”
“那么这雍正皇帝对你的这位先祖还不错嘛,皇恩浩荡哩!”
曾国禄眉头微皱,白了对方一眼,不满其带有挪揄的口吻,停了片刻方摇头道:“足下未必不知道,皇家说话向来是可以不算数的。”
“人家可是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的哩!”
曾国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道:“今日金口玉言,明日翻过去就玉言金口,朝令夕改的事未必还少么?皇家稍作些本就该作的事,便就‘天子圣明、朝廷洪恩’不厌其烦地日日称颂,而胡乱作为造下了恶果殃及百姓,却不让任何人道出半个不字,有敢吱一吱声者,将你千刀万剐还要砍你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头……当年那雍正驾崩,新皇帝乾隆一登基就将我祖上杀了,同样是株连无数……”
曾国禄说话时,直将目光瞟一眼对方身后十余步外的地方,隐约间,总依稀瞧见有一长形的影子在一棵树桠处微微摇晃。心下暗道,不管你有何陷阱圈套,既然你引起这话题,待我曾国禄一吐为快后就拍屁股走人。除非你还真有‘血滴子’一类的同伙,我就作一番生死拼斗罢了……别以为我真是在江湖上时常被人看低的虚胖子!眼角的余光仍是不离对面那棵树上微微摇晃着的影子。
见曾国禄显出了一副十分警觉的神色,对方似乎并未介意,接着道:“如此说来,你的家仇是与那乾隆有关了。依我看来,这世人不过对祖上三代有所念及,也并非越老的祖宗就越放在心上啦,大多的连四代之上也就淡了念想。”
曾国禄点头道:“说得不错,我曾某也并非是要纠缠着若干年前的旧账不放……”
“那么?——”
“那些极尽奉承夸张之词我曾国禄的耳朵里听得多了,打我能记事起,就总有人喜欢胡扯什么康乾盛世、康乾皇上是如何圣明、那乾隆皇帝是位十全老人的屁话!”
对方点头道:“十全老人是他乾隆自夸自封的。”
曾国禄道:“当然并非是天下百姓心服口服称颂他的,起码我曾国禄早就看透了他……与其父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拿一百二十多年前的‘孙嘉淦伪奏稿案’来说……不说了、咱还真不想多说了,乾隆手上使出的那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手段还少么?”
对方道:“如何不是,这‘孙嘉淦伪奏稿案’仅在川蜀一带就缉拿传抄人员近三百余人,被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人不少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乾隆的文治虽是不怎么样,那武功方面也还是做了些事的,至少在边塞的稳固上起了效用,对外夷的蛮横也给予了必要的回击。在满清的皇帝中也算的有些名堂的……”
曾国禄鼻孔内发出冷冷的哼声:“足下对此人作如此评说,我与足下就无话可说了,就此告——”
“且慢!我以为大多数的人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据我所知晓,这世上还是有人对这大清就看得明白极了。”
“是何人?”稳住身形的曾国禄坐下的树枝微微摇晃。
“这天下对大清看得明白的当然是大有人在,只是无法道出、不能道出、或是不敢道出而已,就连外域之人都不乏有见地之言辞。某些外域人的所见所议还真是让人震耳发聩,其中有一人乃是乾隆年间来到大清的英吉利人,那位名叫马噶尔尼的。”
“说来也是,外域人的嘴巴就不那么轻易就能堵住。只是能够听见的人极少,我从我老父那里听过一些,还有点印象,好像这位洋夷是英吉利国派来的使节。他的那些言辞都不记得了,何况就连我老父也所知不多,当时我也年幼,只有那么几句至今还记得。”
对方叹道:“我以为他其中的几句话最是一针见血。”
曾国禄道:“你我所知的不会是同样的几句话罢?”
对方点头道:“那么就这样,咱俩落下地去,各用一树枝写于地上再来比较如何?”
曾国禄十分干脆地回道:“如此最妙!”
一阵轻微的风声,两个人影犹如两只鸟儿一般飘然而下。
晨曦初现,林木的轮廓开始显露。蹲在地上的两人背对背,相距有五六步,各人手里持有一根细木棍,曾国禄只听得身后呼地一声风响,回头看时,对方正头手朝下双脚朝天以棍代笔在地上书写着,笔画的轻重飘逸,全凭他身形凌空上下起落。刚一瞧见,他心中也是一凛,此人的一指禅功也到了登峰之处!接着,他心下想你能倒着写字,这雕虫小技就未必能难住了我?
他不知此人并非要在人前炫技,只是他时常习惯了,练罢一指禅后就总喜欢在地上写写划划的。他道声咱也来个飞鸟啄食书!一时间,就在这林边地上,两个身影还真如同两只飞鸟在朝地上啄食一般。
末了,两人同时将手中木棍一抛,道声请!只见地上已各留下了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