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路边歇息的两个老人还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跟了他三天,他会没发觉?”说话的是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
“离得他远,多半不会看见。不过也很难说,凭他殷师兄的功夫。”老婆儿想了想接着道,“就是看见了我们又怎样?大路朝天各人半边。”
这二老听得马蹄声响,扭过头来看了看他们。
“老哥和老嫂子也是去箭炉镇的么?来来来,兄弟我这有几匹马空着也是空着,都骑上吧。”刁五见那个老婆儿一摇头,本还有些动心的胖大老头表情也就跟着凝固,刁五就笑道:“哦,兄弟我忘了问问,老哥和老嫂子会不会骑马?这年头,一般的人家还真舍不得买马骑呢。”
“嘿嘿!我老邱不会骑马?”胖大老头跳了起来,顺手牵过一匹来跨上,“这位大兄弟你说空着也是空着,老妹子你也来骑上。”
萧岣心里道,可别把人家老两口跌出大事来,就偷鸡不着——”
却见老婆儿也不推辞地就上了马。看他们还有些利落的腿脚,也让刁五和萧岣放了心。
老头儿问道:“前面就快到箭炉镇了么?”
萧岣点头道:“转过这边——”
“转过了这座山脚还有——”刁五转口道,“我看两位老人家是初来乍到?”
“我说你这位马老板,是赶着这些马匹上市场?”老婆儿回头问道,其声音清晰底气不弱,刁五这才更加瞧清楚了她的相貌,见她虽是面容清瘦却肤色洁净五官端庄,尤其一双眼睛还颇有点儿神采呢。心想这位老婆婆年轻时节必是个美人无疑。
“做点儿小本生意,让二位老人家见笑了。再者也就是沿路遇上了赶路的客人收点儿骑马费。”刁五听她这么一问,当下回话道。
“要收骑马费?那我老邱就不骑了——不骑了。”老邱边嚷边就跳下马来。
老婆婆道:“老邱,你不骑我可是要骑的,上马容易下马难呢!”
“老妹子莫招急,要下来的话有我老邱扶着你。”老头子靠近她身旁热切地说。
“我到了要人扶的地步?”老婆儿睖了老头儿一眼:“我就是想骑马,谁个要你多管闲事?”
“好好!老妹子要骑,我老邱如何不骑?”言语间就复又跨上马背。
萧岣忍不住地悄悄发笑,觉得两个老人十分有趣。
两个老人在前,他二人随后,反正也快到了,也就由马儿不快不慢地小走着。走了一段路,看见路边坎上有间小茶棚。老婆儿招呼胖老头儿道:“咱们下来吧,去喝口茶再歇一歇。”
刁五劝道:“拐过这崖脚就到啦,到了镇子上有的是各类茶铺,您两位老人家又何必下来呢?”
老头儿就瞟一眼老婆儿,老婆儿下了马来,朝刁五道:“这里的风光不错,坐一坐看一看。我们就不再骑你这马啦,多谢你了!”
“也好,也好,两位就慢坐喝茶。”刁五道:“兄弟就只收两位的上马钱,其余就免啦,萧岣去给二位老人家结账。”
老头儿叫起来:“你不是说马空着也是空着?”
“老哥啊,我何时说过不收钱,不要钱我靠喝水过日子成么?”刁五还笑笑。
老头儿一时就被噎住,气呼呼说不出话来。
老婆儿微微笑道:“未必还有下马钱?”
“我这路上,凡是行人租马为方便结算,只要上了马每匹就收费五枚小钱,再按路途远近另算,我已经免了二位的路途费。”
“才走了几步远,是抢人么?”老头愤愤地。
“不敢,刚才我还正在训我徒弟,再穷都不能去沾一个抢字。”
“哼!”老头气呼呼地一时发不出话来。
老婆儿朝他摆手止住他,将手伸向从身后布囊中:“这么算来,我二人要十枚铜钱了?”
“正是,我刁五不会多收二位半文的。”
老婆婆摸出锭约莫一两重的纹银来道:“看来你这人还不算太贪,算出的帐倒也是一笔一笔的。就付你十文,找补吧。”
“爽快!你老人家爽快。”刁五接过纹银,又显出很有几分踌躇的样子,“老人家,不好意思,我这小本生意莫法找补你。”
“我们也只这银子,又没碎银子小铜钱!”老头儿还没消气。
“这样好么?我手里头都是好马,你二老任选一匹如何?”
“方才我还说什么来着?对了,说你这人还不算太贪,看来得改口啦!看不出你的道行还有些儿高呢。”老婆儿叹口气,“久居深山十多年,醒来旧貌换新颜,那日路过家乡县,向娃问路也付钱。”
刁五面无表情地:“真是莫法找补。”
老婆儿道:“我们不会买你马的,我们只不过是上箭炉镇去看看闹热,这把年纪了又不参加赛马。找补不了就先退回,一同进了镇子自会付与你十文钱。”
这刁五只得将银子退还给她,看着她两人爬上路坎去。
坎上有好几棵粗大的白杨树,离几棵树不远的十余步外,那一间茶棚就紧挨着山脚下。
就在老婆儿刚接过银子同老头儿走到那坎上时,就听后面有人马声。回头看时,有五人五骑,面后跟有十来匹马,急吼吼地赶上前来,其身后的马几乎都驮有不算大的驮子。其中一人扬鞭催马的同时口里直嚷嚷:“得罪了!让开让开!”就见这一伙人马逼了上来。
这段山路本就狭窄,不然人们何以称之为羊肠小道?他们竟然靠着山边的坎子下直端端地就冲撞而来,明明是要与之较量马匹的优劣和赶马人技艺的高低。眼见对方的几匹头马已经闯入了刁五身后几匹马的内侧,有两匹马在路坎边沿被挤得蹄下险些踏空。
刁五眉头微皱,早已瞧清楚前边不远处的地势,只轻轻吆喝一声,他的马一涌而进,只费了眨几下眼皮的功夫,他的人和他的马,自然包括萧岣在内已全数跃上路旁坎上的几棵树下。
“是咋的?这伙人是咋的?想把人摔下马去么?”站在坎上的老头儿见萧岣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身子,瞪着眼睛叫了起来。
坎下为首那人并不答话,只顾催马向前,他身后一人叫道:“闻说这几日去赶会的人太多,要先去寻锅庄客栈呢!”
老婆儿放出一句话来:“自作孽,就快倒霉罗!”话语清晰,早传入那几人耳内。
吁!——一声呼叫,这伙人的马队就都停止了奔走。
身后不远的地方,守住那间小茶棚里的那个老者见状,忙避得远远地张望。
刁五心里道,嘿嘿!这几个还有些像我老刁的徒弟呢。
“谁个倒霉?是哪个不晓事的嘴臭!”一人勒马回身,朝着坎上的几人喊道,只见他额头上的一道刀疤似在颤动。
“就是我这个不晓事的在向你道喜呢。”老婆儿不紧不慢道。
“你!”‘额刀疤’恨恨地,“若不是看你是个老婆子——哼!”
“说啥?未必你还敢动手打她不成?!”老头吼了一声。
几个汉子手指刁五和萧岣,就都叫嚷起来:“你们挡了我们的路还不陪礼道歉?”
“耽误了我们的时辰要赔银钱呢!”一个嚷嚷道。
“你几个有理就下马来同我们讲!”另一个接话大声道。
刁五暗暗冷笑,要我们下马?露出马脚来了,我倒要先看看你们的道行有多深。给萧岣丢个眼色,两人跨下的马儿过去了几步,靠近二老旁边。
就听老婆儿问道:“你们说要赔银钱?”
‘额刀疤’应道:“挡别人道路误人时辰,你说该不该赔钱?”
老婆儿哼一声:“鬼想钱,挨令牌!”
老头儿笑道:“猴儿想钱就跳起来!”
‘额刀疤’怒道:“你们还敢骂人!莫惹得我手痒了管不住。”
“骂人?我老邱还没打人就算你运气好啦!”老头儿嘴里说着,脸上却一点儿也不见有生气的样子,“想当年 ——”
老婆儿笑骂道:“得啦得啦!老邱你就别再想当年啦,没听见人家的手都痒了么?”
萧岣实在有些忍不住,朝对方喊一声:“算啦算啦!你们这些人别跟两个老年人一般见识。”
二老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婆儿道:“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老的老小的小,撞也撞不得,骂也经不得骂,打又经不起打。饒了他几个算了!走。”为首那人道。
‘额刀疤’朝为首那人嚷一声:“不是看这几个老东西年岁大,我才不会饒了他几个,呸!”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去,其他几人也附和着。
“说得撇脱,走不脱。”老婆儿话音刚落,就听‘额刀疤’哇的一声,再没了声响,只见他两手乱舞,口中插了一根不长不短的马尾松枝。那蓬松的一团松枝正好将他的嘴巴塞了一个满。口腔里痒痒的,只手去取却又不好取,反而弄得更加痒痛憋气。
“还敢动手么?”其中一人叫道:“也瞧瞧咱的真家伙!”话音一出,一把飞刀早已直端端朝向刁五飞去。这里可把萧岣惊得翻身跳下马来,情急中躲到了马屁股后,瞬间心想这伙人下手也够狠的,竟对五爷发出了飞刀。看刁五爷时,早就一招‘镫里藏身’,已把身子挂在了马的另一侧,那刀自然就飞向了他身后的老婆婆。
众人皆听见“唉哟!”的一声叫唤,却不像是从老婆儿口中发出的。萧岣偷偷地从马屁股后瞧去,却见发出飞刀之人手捂左耳,面颊与指缝间有血渗出。再看那老婆婆时,只见她正慢慢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半截刀身,随意抛入地下。
另一人不顾为首那人直朝他摆着手,大叫道:“哪里来的这个鬼老婆子敢伤我弟兄!看镖!”只把手一扬,五枚金钱镖几乎是一齐发出。
刚扭胯回腰跨上马背的刁五身子尚未坐端正,就耳听眼见对方手里的镖已袭来,他倒也是眼到手到,一枚金钱镖已接手中。
左侧的老婆儿只把左手晃了一晃,老头儿也把手一伸,他收了一枚,老婆儿收到三枚。
“我说老邱,这点小钱就不用归还他几个啦,一枚顶四,用来付给这个马老板有多无少。”
“我老邱若无这点儿手段不就让他呜呼了么!真该归还到这小子的嘴里头,给他来个对穿对过!”老头儿忿忿地骂了两句,手里正欲发出的那枚,就依然停留在掌心,“算啦,当如是你小子命大。”
出手的两个看看不敌,一时愣在原地,‘额刀疤’早立在坎下,眼中流出惊惧来。其余两个中为首那人倒也乖巧,迅即跳下马来,朝坎上四人拱手求情道:“在下等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高人。”就连他也没弄清楚,坎上的这三个老者,不知是哪一个发出如此随意的“枝叶镖”。
‘随意拈来即暗器’——‘随手镖’这种神功绝活,他早有耳闻却无缘见识。但知道若非暗器高手,加上非同寻常的高深内功,就只能是痴人做梦而已。今日才算开了眼,这老三老四懂个啥,竟还要‘抛刀甩钱’地给我丢丑!
他捉摸着,多半是那个年纪在五旬上下半老者的手段。其实,就刚才对方收受飞刀和金钱镖之时,就能辨出其高低来,可是他跟本就没弄清楚。
这五人全都下了马,一个个变得规规矩矩地站在坎下的路上,他们所赶的马匹驮子,也都安安静静一字地排列于道上。
‘额刀疤’那张嘴还大张着,一手捧着下巴,另一只手一直在试探着掏出口腔内的那簇松枝松针。可是看见他只要稍稍朝外用力,就像是疼痛得很,他身旁的一个同伴上前相助,只动了一点儿,就见他皱着眉头躲跳开去。其他几个此时也才感到几分好奇,咋这非常一般的松枝进了他的嘴里竟然变得如此难侍候?
刁五笑道:“看样子你几个多半是出道不久,连起码的江湖规矩都不晓得。”
为首那人急忙拱手连连作揖:“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各位大侠,敬请高抬贵手饒了他吧。”
其余四人自是跟在他身后拱手作揖,‘额刀疤’更是强忍着口内的极不舒服,点头作揖地忙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