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醒替倒挂在竹稍的那人担心,略为整理一下腰带便提气缩身,正欲纵窜到被吊者旁边的一棵大竹上出手救他,耳边就听得有人发出了一声喝叫。
坡上的两人中一人发出声音:“上面的那位兄弟注意了!”祝醒闻声转眼一瞧,看是那个叫庞胖子的在打着招呼,其话音刚落,其人就如一团地陀螺般,呼地从那小斜坡上滚将下来,粗壮的身躯一展间右臂已经挥出。一根九节钢鞭刷地朝向半空里伸去,一条银黑的蛇影飞向那根竹颠,祝醒感觉到其鞭梢是有些异样,还不待他弄明白,就见绳索已断开。吊在竹颠的汉子呼地坠落地面,团身打了个滚儿就站立起来,又低头去解开捆在一只脚踝处的绳索。
祝醒早现身出来,他见庞胖子正在解开那把缚在九节鞭梢小巧的利刃,拍手喝彩道:“庞兄好手段呢!”
一阵更为响亮的掌声响起,洪铁匠早跳下来拍掌笑道:“啊呀!原来是祝兄弟呢,庞大哥你可认出他了?”
“当然,咱们是道路不同却志气相投的朋友嘛,祝兄弟你说呢?”
祝醒面上有些儿挂不住,但听出对方并无恶意,何况人家也是两个爽快的江湖汉子。便朝他两位笑笑,又朝那三个汉子点头招呼。见他三个有些儿发愣,是被他三人的出现弄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微笑道:“二位兄长说得极是,咱们可以说皆是朋友,你们以为呢?”
三个汉子忙也回礼,其中一位笑一笑道:“如何不是呢,还要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助。”
祝醒见他三人个头相仿,皆是中等身量很精壮的模样,肩背后插有一柄单刀。一个是面净面皮,另两个要显得黑瘦些。
“在下姓周名正五,陕西汉中人氏。”白净面皮的汉子报上了姓名。
“我叫吴周正,家在汉中。”
“我叫郑五周,也是汉中人。”
听他们自报姓名,庞篣、洪匡和祝醒也都通报了各自的名姓。
“周正五、吴周正、郑五周?嘿嘿!我说你们的姓名儿煞是有趣,真有趣得很呢!”洪铁匠笑道。
“咱们都一个庄子里的人,前些年刚出来闯荡时改的名,只因咱们各自的姓是——”周正五道。
“周吴郑王?只缺了个姓王的。”庞篣插言。
他三人的眼光就黯淡下来,稍过片刻,郑五周道:“如何不是呢,咱们原本就是四人,王兄弟已没了——”
吴周正道:“是被官府所害。”
周正五叹口气:“因连年饥荒,在家中无法活命,只得去贩卖私盐……王兄弟因偷偷回家看望老娘被捉,不明不白死于大牢中。”
“周大哥同我二人访到了那个告密领赏的地保,当夜就灭了他,一把火烧了他家……”
“从此咱弟兄三人就生死同心到江湖上来闯荡——”
祝醒点头道:“从此就将名字改来如此相连?”
“祝兄弟说的极是,赵钱孙李——他几人的姓正好是百家姓中的第二句,周吴郑王哩!”洪匡嚷道。
周正五点头:“咱们决定去贩私盐时就改了这名。”在场众人相互招呼之后,又打听起这瓦屋山论刀的事。周正五三人听过祝醒的询问,皆笑,郑五周摇头道:“祝兄疑心差也,咱弟兄岂有害人之心?”
“我已想起来了。”周正五道:“咱们三人前些日子从剑门入川时,在离剑门关不远处一家叫住‘四海客栈’住了两日,那日在客栈酒楼上就见过这位老人家。”
吴周正极为钦佩地道:“那日也是有幸,竟逢上了好几位隐于江湖的前辈高人。”
祝醒正在心下赞叹,这钟离老前辈还如少壮之人一般游历四方哩。忽听庞大哥却叹息了一声道:“各位朋友原是上山论刀的,而我与洪兄弟却是来寻人的。”
原来,他俩自与老三和老四分手后,一直就未能寻到对方的踪迹,有两次是赶到了他二人各自的落脚处,却又恰逢他们刚刚离开。近日打听到有人在山里设下竹木机关擒捉獐麂兔鹿之类在山下游走出售,就从蒙山一带一段段地寻了过来。今晨到了此处,瞧见了在这竹林中设下的机关极像是老三的手法,尤其是细细瞧了瞧,那根掺夹有一丝茶色麻线的绳索只能是老三才有的,两人就决定在这里等候。
“我俩从那条小道过来刚坐下,你们三位就来啦。”庞篣道。
祝醒当初在碉楼下相逢时,也见过他们的老四,印象中那个叫夏侯的倒也是条汉子。心下有些不解,便问道:“夏侯兄又为何不与两位兄长走在一路?”
洪匡道:“哎呀!说不得说不得,都要怪那个叫做什么威廉的洋夷与他说了几句什么茶叶的事,还说是认得他,说我这夏侯兄弟去过印度,我看就是从那日起,我这个兄弟就变得有些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了。”
庞篣头微俯却并不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见众人皆把目光瞧向他,便抬头微微一笑道:“如若是老三,所设下的机关已被触发,他就该过来了。”
“咱们还等一阵子吧?”洪匡问。
庞篣点头,接着朝他们几位道:“各位朋友就请先行一步,别误了上山论刀的事呢。”
周正五笑道:“咱们也不管本事济不济,是要上去凑凑热闹的。”
庞篣点头,咱俩也是打算要赶上山来的。洪铁匠将挎在腰间的一把单刀摸一摸道:“我洪铁匠不光会使锤,照样能舞一手好刀。”
“你究竟是能舞一把好刀还是一手好刀法?”庞篣笑道。
洪匡一怔,随即也笑:“笑话,咱洪铁匠既然能打出好刀,如何没有好刀法?”
祝醒和周正五三人向他二人先行告辞后,一路说着话,很快就上了半山腰。一路只见奇岩异石苍松翠柏流水淙淙,祝醒暗暗赞叹,没想道这瓦屋与那峨眉的山景还多有相似之处呢。正放眼眺望间,就听见前边有吵嚷声。
越过一道小山梁,前面的吵闹声已减小,却像是变作了打斗声。四人加快了步子,很快就见眼前一道流着溪水的沟壑。溪水旁边的草坡上七零八落地放着十多个竹筐,竹筐内像是装着些栗子野果之类山货。有五六个汉子正团团地围着一个人,一个个将手中的扁担朝那人身上打去,在这不算宽的地段上,正发出嘭嘭啪啪的声响。而被打之人只是双手抱住自己脑袋,卷缩着身子任他们一阵胡乱地击打。
“别打啦!再打就要打死人啦?”周正五高声喝道。
郑五周和吴周正两人早已跳了上前,一人抓住两个汉子的肩背朝后一拖,只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几个拽至一旁。这六个打人的汉子年纪不一,有两个恐怕已是四旬上下,其余四人在二三十岁左右。他们一瞧这两个来管闲事的膂力不是一般,再一看还有两个也是带刀带剑的精壮汉子,本想与他们放对的气势一下就泄尽,一个个呆立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只有一人嘀咕道,你们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各人走各人的路嘛来管咱们的啥闲事?
周五正狠狠地扫视这六人一眼,斥责道:“六个打一个,充什么好汉?”
“咱们也不是要充好汉,只是要——”一人轻声回一句。
“呸!”郑五周将手朝被打者一指,“无辜打死了人就得抵命。”
“就凭咱们几个能把他打死?”另一个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一直没作声的祝醒见被打的那个汉子还蹲在地上,双臂护面只把头埋得低低的,就朝他叫一声:“喂,这位朋友,你被打得厉害么?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碍事不碍事的,各位就请赶各自的路吧。”汉子头也不抬。
“你们看嘛,他当一回事么?仗着有一身好武功,根本就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一个年纪大的汉子有些无可奈何地嘟嚷着。
另一个汉子一手指向对方道:“俗话说父债子还,你爹作下的混事你还不认账,亏你还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爹何时欠了你们的钱?我却被你等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们还要怎的?谁个再提到我爹,我就对他不客气了!”蹲在地上的汉子猛地跳将起来,不仅把那六人惊了一下,连祝醒也颇为惊讶。
那汉子的目光将众人一扫,就在祝醒面上停住。
“夏侯兄!”
“祝前行兄!”
这六人忽然就愣在一旁,见状就欲悄悄走开。夏侯小虫叫一声都站住!一个个立时止住了脚步,面色突变。周正五三人在旁边不发一言,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们。
祝醒见这几个人的个头身坯皆是强过夏侯小虫,但一个个的精神目光却不可与之相比,像是一下就被夏侯的喝声镇住了。心下思量,可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来打帮锤的,再说也得弄明白这是非起因。
祝醒道一声:“各位,咱们都是过路的,也不会掺和你们之间的啥恩恩怨怨,若是没啥大不了的,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各位大哥兄弟,我们几个不过是要他道个歉罢了,可他就是死活不干,各位有所不知,他爹把咱们害惨了,你们评评理,父债子来还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还不止咱们村子里的乡亲哪!这些年好多人家的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再这么下去,真是没法过日子了。”
这六个人七嘴八舌不停地数落着夏侯小虫,夏侯小虫面色铁青,双臂交叉在胸前,胸脯起伏不已,双目已闪现怒火。
祝醒虽还没听个明白,想必是夏侯小虫的爹有得罪对方众人之处,又见夏侯小虫此时的情状不好,早看出他是有着武功在身之人,且武功不低。恐怕他朝那几个一般的汉子动起手来会有失手。只得急摆手道:“好啦好啦!各位听我一句,虽说是有‘父债子还’这话,但也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话。”
“你咋这么说话?”
“总之,依我看来这两句话都有道理,一时半会儿也扯不清的。我与这夏侯兄是朋友,今儿在此碰上了就替他向各位赔个不是吧。我这里有纹银十两,权当是夏侯兄送给各位的好么?”
六人的面色有所和缓,其中一人推辞道:“哪能要你这位兄弟破费呢?”
“你别给他们银子!这债由我自个儿来偿还!”夏侯小虫一声断喝, “我夏侯小虫说过,众人也都听见了,谁个张口辱骂我爹我就与他没完,方才这几位过路的朋友看见的,你们对我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们去江湖上访访,依我夏侯小虫的性子,何时干过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窝囊事?!”说罢,见他已是双目圆瞪怒气冲冲,一腔火气瞬间就要爆发。
这边的四人见状只得上前相劝,祝醒道:“还请夏侯兄息怒,有何化解不开的事呢?”
夏侯小虫神色方才和缓些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道出了一桩往事。祝醒等人皆坐下来,此刻的林中一派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