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原野;溪流,绿草,山峦。
秋日的季节,大多是晴朗的天气,这草原上的天空更是格外湛蓝。距离塔公寺庙宇较远处的一片草地上,有一群牦牛还在安详地品尝着地上的青草,偶尔抬起头来,晃动一下那对黑得发亮的牛角。牦牛虽有二三十头,可并没弄出多大的声响。
从午后到此时仍是无风,无论何人,此时只要是处在这一方明净的天幕下,就会感受到傍晚的日头是那么的温暖,阳光均匀地照在人们的身上,谁也别想占多。
那条小溪流不知疲倦地缓缓前行,只发出了比微风响不了多少的歌声。
草地上有一顶白色的帐篷,帐篷外的草地上有三块石头架着的‘三锅桩’,安放在‘三锅桩’上的一口红铜茶锅正冒着热气,‘三锅桩’灶膛内的柴火已渐熄灭,里面的大茶已经熬好。旁边坐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这两人便是孟康和秦耀宗。从这儿眺望过去,远处的塔公寺庙隐约可见,好几座塔顶在夕阳下泛出辉光。
两匹马儿也在悠悠地啃食着青草,阳光温和,四下宁静。只有些野蜜蜂正围着一簇簇色彩各异的菊花飞舞,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谁也记不清阳光下的草原已有了多少的岁月,连草原也记不起有了多少个这样的秋天。草原如果会说话,也能记得无数在这儿停留过的人,无不是在吃过了糌粑喝上了一碗醇香的酥油茶后,就会放平身躯,躺倒在铺有毛毡的草地上,极其舒坦地睡上一觉……
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却没有这般自在。
孟康和秦耀宗两人吃过了糌粑,酥油茶也喝了。虽然主人早就离开,要他俩随意歇息。可是他二人却不能随意,更不能躺倒在这如茵的草地上睡上一觉。秦耀宗早已是上眼皮不停地在同下眼皮打架,可就是不能躺下去,是孟叔他不准。离开了河心岛,去了一趟察木多之后,他两个的‘特使’身份便就消失,又回复到了师徒和主仆这奇怪的关系上来。
眼下的孟康是以师父的名义对秦耀宗打了招呼,他只得听从,虽然心下多少有些不满。
而孟康却是‘自觉自愿’地不能躺下去,这‘自觉自愿’是由于他的心怯。就在半个时辰前,他遇上了一个人,是一个在当今世上令他最为畏惧的人。俗话道,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孟康不怕死,有两次还真想自刎了之,但他却不能自行了断而去,就是因了此人,而此人却也算作是他的旧交。
秦耀宗当然不明白,这是孟康心头的病,这病害得不轻。
秦耀宗越发感觉到愤愤难平,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鬼影儿一般的东西就让你怕成这样?简直是丢尽了我秦耀宗的脸面。心下躁动,若不是因了叔父的指派和师徒情分,真想管它个三七二十一躺下舒展开身子来再说,眼下只能闷闷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不吭声。
有马蹄声轻微地响起,秦耀宗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又看见了那个鬼影儿一般的人,在一瞬间就下了马,此刻真是极轻极快地倏然间就飘然而至。浑身紫色衣衫,就连那顶玉竹帽下的纱罩也是紫色的。在他身后也还跟着一人一骑,头戴面罩浑身素色,腰悬一柄佩剑。
孟康早已起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秦耀宗也只得懒洋洋地跟着站起来,对方却似乎没看见他一般,只把手朝孟康挥一挥道:“随意,说吧。”
孟康小心翼翼地道:“有滇西堂的弟兄们在思茅、中甸和察木多一带,宫主就尽管放心了。”
立在一旁的秦耀宗听见孟康称呼对方为‘公主’,心下大为吃惊,不由微微侧过头去目光悄悄一扫,从此人侧面的身影看,虽是衣衫奇特,也能看出有几分像是个女人的身形。而跟在她身后的那一位,明显就是个女的,看去年纪不大。此刻这位‘公主’的面罩略微一动,似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穿透过面纱朝他射来。
秦耀宗急忙端正好身形,心下不觉一凛,难怪孟叔是如此地顾忌,也不知此人的来头是……简直比咱的那个当将军的叔父还了不得的样子。
“蜀南堂的就不必插手了。”其声音很有些奇怪,既有女人的委婉柔和又隐含一股刚烈的霸气,“你就在川边一带罢。”
“将军也是这么指派属下的。”
“在本宫面前,别提你的那个什么将军。”嗓门不高,却是字字有如寒冰。
秦耀宗见孟叔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宫主,您们请尝点儿牛肉糌粑,喝碗热茶?”孟康小声地问一句。
对方并不回答只把头一摆,道声:“本宫告辞,记住,规矩依旧。”话音刚落,她人影已经闪于马上,两人两骑只在一晃间就飘忽而去。直到此时,秦耀宗才注意到她二人身下分别是一黑一白的坐骑。
“是。孟康丝毫不敢懈怠!”孟康一直站立得如同一根灯柱一般的身躯真胜过练习桩子功,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方才松懈。
两人终于又坐了下来,孟康看了看天色,那轮红日已渐至西山。到这会儿,秦耀宗的倦意早无,秦耀宗目力已看不见那位神秘的妇人,本宫?她为何是如此的自称?只想从孟叔的口里问出点话来,他也明知道是没多大结果的。
而在此时,东面的驿道上,只见一紫一白一前一后的两人已如一阵疾风一般直奔营官寨方向而去,……
日头已有半边隐于西山之巅,射出的余辉将原野染成一片金黄。
一条端直平顺的驿道尽头,有大片高低不一的房屋,大都是石墙砌就瓦板屋面,还有几座不算太高的碉楼屹立其间。自前朝之后,驻扎在这里的官军已没那么多了,整个营官寨就显得很有些空寂。
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河流波光粼粼,离寨子不远处平静地流过,流至一拐弯处,就见这儿的河床变得很有些狭窄了。
空中突然有风声掠来,赶在前面身穿紫色衣衫的女人只把头略为一低,在她身后的白衣女子只手移伸,手掌内已握有一枚分外光滑的河卵石。
河对岸站着一个汉子,正将目光定定地射向这边,看来他已在这里等候了多时,因为从他的面容上已显出了一丝疲惫。
两人两骑止步停下,紫衣盯了他一阵,冷冷地抛出一句:“你为何还在这里?”
汉子目光不移,平静地回道:“等你。”
白衣女子见状就避开去,牵马至下游,让马儿慢慢地饮水。
紫衣语气中含有不满:“有你这样向旧友故交打招呼的么?”
汉子回道:“都在武林中混迹了大半辈子,就按走县过府的路人一般招呼一次又如何?”
紫衣如何没听出对方的那一丝怨气来,略一沉吟道:“我要是不从这里返回呢?”
汉子道:“就去寻你。”
紫衣道:“我说过了,我与你是没有结果的。”
汉子道:“不需要结果。”
紫衣微微摇头道:“没有结果的结果意味着什么?”
汉子道:“什么都不是。”
紫衣道:“这就对了,非恩非怨也无债无仇,咱们之间早已无任何关系了。”
汉子道:“当年大师姐说过的话,你难道就——?”
紫衣道:“那不过是她的一句戏言罢了。”
汉子道:“出家人亦能信口雌黄?”
紫衣摇头道:“那时她还没出家,也不叫静易师太。”
汉子道:“阮老先生对大师姐可始终是一往情深,可大师姐她却要遁入空门。”
紫衣道:“她之所以出家修行,并非为此。你我之间,眼下则更无此类事体,还有何值得牵挂的?”
汉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稍停顿了一下,道:“无论怎样,山不转水转,既然你我都来到了这川边且又相遇,就将二十年前的承诺作一个了结,如何?”
紫衣微微一笑:“想不到你申师兄还是这么固执,可今日却是三缺一呢,成么?”
汉子摇头道:“薛师兄是不会再理会这件事的,他原本就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可我申礼仁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也还知道‘言必行,行必果。’”
紫衣摇头道:“薛师兄就未必是你所说的?咱们怎么把话又说回来了?我说了,这事是没有结果的。”
申礼仁道:“结果?咱在年少时,那一颗痴心也真是……”
紫衣叹口气:“山高水长,日月明鉴,当年咱们那一杆子人真是比一家人还要亲,有多少兄弟姐妹共赴沙场……”
申礼仁接着道:“还有不少的是父子母女夫妻相好……”
紫衣摇头道:“无论过去或是眼下,一切都靠缘分。”
申礼仁微微摇头道:“那少年时的我承诺过的事,只要三寸喉头那口气还在,我就得了结,也该了结。”
紫衣问一句:“莫非还得比试过招,谁胜谁负就能决定咱们的……?”此话未尽,随即就觉不妥,又急掩饰道,“当年的话我都有些儿记不清啦,没想到你还记挂于心,也真难为你。”
申礼仁那一丝失落的心境已经平复,道:“你恐怕理解差了,我并非是要那么一种结果,再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二十余年逝去,心跳早已平缓热血也渐降温,心目中的人和事就更是变得很有些无所谓了,不过就是这一桩承偌过的事还非得了结……”
面纱罩后面的眼神明显暗淡了些,如果能瞧见她的面容,就能看出其更有一种别样的惆怅。见她唤过白衣女子,只在其耳旁说了几句,朝她头上轻轻一点,对方便已如熟睡一般半靠在一棵大树下。
紫衣叹口气道:“好吧!咱们两人就在此地过过招。无论胜负如何,就作个了结罢,这里也只有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