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无风。
两岸相对的双方几乎是同时拔出了剑,对岸传过话音道:“还是我过来罢。”
紫衣女人并不答话,回头一望身后那颗挺拔的白杨,纵身一跃足尖朝树上轻轻一点,身形略为平俯间已飞向对岸,可对岸的他也已腾身而起凌空越上了河面。
除了那位还正酣睡着的白衣女子,四周并无一人。因而谁也没瞧见他两人是在同时,几乎是相互擦身越过了这道十五六丈宽的河面。
双方又都站立在了对岸,却是交换了位置。两人心下明白,这一纵身,也就等于显露了各自的轻功。‘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两人心下皆赞许着对方。
朝上游望去,相距约一里处,有一道木桥横跨两岸。两人点一点头便同时飞奔过去。
小木桥下河水平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藏式的平房有炊烟袅袅升起,几株不高的小树静静地立在桥的两头。双方皆轻踏在小木桥上,神色专注,谁也顾不得欣赏这‘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
紫衣女人‘扑哧’地笑了一声。
“有何可笑?”
“你没感到二十年后咱们能煞有介事地在此处相见过招,难道不是一件趣事?难道不算是你申师兄的功劳。”
对方的嘴角略为一动,无话,心情倒是更为平缓。
无声,举剑……霎时间双方便就两剑相交你来我往闪转腾挪……剑锋晃动寒芒闪现。一个腾空飞起剑锋朝下直逼对方头面,刹那间就头朝下脚在上,身形颠倒却是轻灵无双。另一位微仰上身举剑格挡,手法快捷下盘稳健,腿脚移动间足下的木桥竟不见有丝毫的晃动。
这个落下身子,足尖刚点及桥面,另一个又飞至对方头顶,几乎是将方才的过程又复演练了一遍。
须臾,双方几乎又是同时收回剑锋将身形一纵,人已立于岸边的草地上。
申礼仁拱手作礼:“六姐何必承让?”
紫衣回道:“哪里谈得上让与不让?多年不见,足下轻功令人刮目。”
申礼仁道:“当年只闻其名,今日方能领教,‘莲花阴阳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紫衣道:“申师兄怕是在白莲教中习练了些八卦剑法呢,可谓是招招凌厉剑剑精准。”
申礼仁回道:“六姐过誉了。”
紫衣道:“好啦,你我二人别在此相互吹捧了!还要过招?”
申礼仁点头:“是还得过招,胜负未分结果未显,无法了结。”
紫衣叹口气道:“你还是这么固执,说吧,接着亮剑还是——”
“早就想请教六姐的拳法。”
“是么?恐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呢。”
紫衣微微一笑,言毕已将身上的外衫解下,往身侧一棵松树桠上一抛,就高挂在了树上,展露开来,却是件紫色面料玄色衬里的蜀锦披风。
“老姐姐就献丑了!”腰身一拧间,还未见其移步的她身形已离对方不过两步之距。
“六姐就六姐嘛,啥老不老的,我不爱听——当年……”申礼仁有些儿愣神,因瞧见立在他面前的对方忽然像是变了身形,先前略有些臃肿的身躯在除却了那件缠裹着的披风后腰肢轻柔身段毕现,还真如当年那一副阿娜多姿的体态……
他忙定了定心神,也不知自己今日是咋的,与她相逢后这么面对面的,一时就觉得有很多的话儿极想倾吐。
松树下的草地上放着两把剑,数招之后,两个人影已在你进我退我攻你防中亮出了各自的拳法,拳掌收放舞动,腿脚盘旋起落……此时如若有人瞧见,大都以为这二人的动作皆不过是中看不中用花拳绣腿的‘舞’功,唯有真内行之人方能看出其门道。
申礼仁所练乃是白莲教中八卦教习练的一套拳法,行家皆知易经六十四卦乃是由‘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卦象推衍而出。而申礼仁所掌坤字门,正是刘教主所创八卦教中‘巽离坤兑四武卦’之一。拳掌相济互为转换之神速灵便,尤其步法沿袭了八卦掌的走转之功,其下盘真可谓是根基稳固难以撼动,灵动变幻进退自如……
紫衣的一套燕山阴阳拳练得分外精熟,此拳乃属华夏北方拳种,故而其腿法格外的迅猛凌厉。阴阳之谓亦出自太极,身手步法与八卦一派自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正因如此,加之双方武功拳艺真可谓不相上下,故而看去总像是稍一接触便就离开,招招都如同虚晃一般。其实他两人的拳掌和腿足早就不下十余次的格挡过了。两人只在头两招就已试出了对方的武功内力,之后仅以拳法对决罢了。
来来往往,已不下百余回合,申礼仁的额前有汗珠显现,对方的面罩下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方几乎同时住手。
“拳法上我输与了六姐你?”
“哪里话?明明是平手不相上下。”
“我总是多受你一记。”
“是么?你还是那么细心呢。”紫衣摇摇头。
“这之前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拳法。”
“是我三姐所授。”
“你的三姐?”
申礼仁当然没能瞧见面罩后对方的面容,那神色突变的黯然中有一道寒芒从双眸中闪过,她显然已把话岔开去:“……我却知道你所练拳法是属你们教中的。”
“六姐的拳法是家传武学?”
紫衣还是所言非所问:“你既然是输与了我,那就该了结了?”
“这——”申礼仁一愣,心有不甘地道,“咱对六姐家传的莲花针早有所闻呢。”
紫衣如早有所料般地道:“果是如此,知道你还想要与我较一较暗器的,当年的铁飞弹也颇多传闻。不过,我得问你一句,无论你愿不愿作答,较过暗器之后,就算是平手,咱们两人就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不再为当年的一句话费心啦。”
“问吧。”
“这二十余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有无替清廷效力之处?”
“一丝也无,至于那年在海龙沟是因为……”
“虽是你想打另外的算盘,也还是为着对付清廷的,也就不用再提了……那么时下的你又是?”
“一言难尽,六姐你恕我无法相告。”申礼仁稍有停顿,接着又道,“六姐恐怕你比起我来还有更深的秘密,时下的行踪恐怕是有些——?”
面罩下的紫衣眉头微皱,道:“我的行踪么?对不住了,更是无可奉告也不能奉告,你出招吧。”
“看弹!”一枚铁弹子飞了过来,擦着她的左肩头而过,她叫一声:“再来吧!该连发三招才是。”
话音刚落,风声响处右肩侧又擦过一枚铁弹。前后这两枚铁弹击在那棵松树干和一块石头上,分别发出不同的一声响。树干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凹痕,石头飞溅起比巴掌还大的一块碎片来。
紫衣道:“申师兄还要留一手么?”
“着!”这一枚铁弹不偏不倚正击在她的玉竹帽上,只听见发出一声脆响,倒把个申礼仁惊了一下,定睛看时,紫衣丝纹不动地立在原处,其头上那顶玉竹帽仍然端端正正戴在她头上丝毫无损,而那枚铁飞弹已落入她手中。
“任理生,来而不往非礼也,接招!”
紫衣只手一起,铁飞弹在前,其后接着三枚莲花针飞出。
申礼仁心下一惊,她呼叫我的化名?定是知晓了我的所为?左闪右避急低头,再一看时,两只肩头侧的衣衫上皆各插有一枚飞针。惊讶之下口中叫道:“六姐的莲花针果然厉害!”
“你的铁飞弹狠着哩!”紫衣一笑:“咱们之间就了结了吧?往后见面也如今日。”
“还要比试?”他已是不得不服,近十余年,与过去的他早已判作两人。遭遇种种之后,自以为武功不低的傲气已消失殆尽。眼下是无话可说,虽然很是惆怅——这种结果真是等于没有结果。
“我是说,只要无第三人在场,相互间也如今日一般的称呼好么?”
“要是薛师兄也在场呢?”说者并无心。
“同样算作第三人。”稍有停顿,面罩后的紫衣眼神微变,语气依然平静。
申礼仁心下又升起一丝希翼来,嘴唇略微一动,终究无言,竟又暗自摇头。
紫衣接着拱手道,“就此别过,还请申师兄保重。”
“告辞。”申礼仁也拱手回礼,道出两字后就紧闭嘴唇,不再说话,扭过身去也不再回头,朝下游处寄放马儿的那户人家奔去。
“可别忘了‘男人头上莫戴花’这话……”
申礼仁闻得此话抬手一摸,咦!一枚莲花针还稳稳地插在他的头巾顶上。只得摇头苦笑,心下道:“输得太惨了……我申礼仁只能从此死了心。”
不见了对方的身影,四下一时间就复归于宁静,紫衣解了白衣女的睡穴。
“六姑姑的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
紫衣穿上披风,正欲再说句什么,半空里忽有歌声响起:
“旧交偶相遇,往事总难叙,心儿尚未冷,热可融坚冰;
山高路还远,前行亦各异,溪流虽无数,终究归海去。”
歌声停罢,接着有朗朗话语,句句清晰:
“意欲了结未了结,真真假假梦难成?一朝数代人皆归,是非黑白谁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