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烛光之中, 有人自殿外信步走入, 步履闲适却不失恭敬，身形挺拔俊秀却自进来便微微弯腰垂目, 有些卑微的姿势并不显得谄媚, 却表明了他所有的态度。

　　就像是民间的晚辈一样, 不只是把她当做大岐的太皇太后, 更是把她当做自己妻子的长辈，恭敬又亲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度, 很难把握很难描绘, 钟太后却深切的感受到了。

　　薛拥蓝进来之后，恭敬的给太皇太后行了大礼——一个完整恭敬的大礼，口呼：“孙女婿拜见皇祖母, 愿皇祖母凤体安康。”

　　不等太皇太后叫起，又重新磕下头去，这次言语里带着笑意：“多谢祖母给孙女婿教导出的好孙女。”

　　他倒是个乖觉的, 大概是婉容嬷嬷出去带他进来时透了些许口风, 这一口一个孙女婿倒是极为顺口。

　　前面那个大礼行的规矩十足，礼数之足放在国典上也不失礼。后面这礼这口气，却是恭敬中带了三分亲切。

　　“起来吧，到跟前来。”太皇太后心里确实是熨帖的, 等薛拥蓝到了跟前，心底暗想，这样的容貌气度倒是配得上自家小柒的。

　　太皇太后虽是后宫妇人，但这一生过得颇为惊心动魄, 心思不似一般妇人，因此看着薛拥蓝不会为他外传名声所累，也不会因他容貌秀美担忧，只看他顺从的坐在床榻下，自然的帮梁柒的腿脚放在膝上，心里完全是松了口气。

　　梁柒一直斜坐在床头和她说话，腿脚不动自然有些麻痹，薛拥蓝自然是看出来了。若是一般人当着她的面自然会避讳，或是怕失礼，或是担心自己这样作为反倒让人觉得他做作。

　　只有他，好似顺其自然，却是真心实意的。

　　薛拥蓝的手里带着些内力，暖意融融的触上来，梁柒果然舒服了很多，她对他微微一笑。

　　薛拥蓝看懂她的意思，便松了手。

　　“拥蓝，哀家把小柒交给你了。”皇太后没有做什么把二人的手放到一起去的动作，只是仍旧和先前一样抓着梁柒的手，有些用力：“我们梁家亏了梁柒半辈子，哀家只愿她的下半生，无病无灾，喜乐安康。”

　　“莫敢不从。”薛拥蓝抬起眼，直视着太皇太后，动作也许有些失礼，却没有任何回避。

　　“哀家的身体哀家知道，你们待会便离宫去吧！”心里有万般不舍，钟太后却没有表现出来：“今日别后，小柒你就别再进宫了。”

　　还有一句，若是哀家身死，也莫再回来了，却是没有说出口。

　　梁柒眼睛有些发热，却也知道，只怕今次，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太皇太后身体已经渐渐油尽灯枯，即便这次熬过去，之后身体也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她今日进宫已经很是冒险，马车中死去的宫女如今还没有找到凶手，她这次能否安全离去还未可知，却，没有开口说出。

　　“那个宫女的事情，哀家已经知道了。”太皇太后却不知从哪里得出的消息，这样说道：“哀家已经派人处理了，婉容你送小柒到门口去——哀家虽已年迈，但有人既然敢伸手，即便不能断了他的脑袋让他有来无回，也要折了他的手让他好好掂量自己的斤两。”

　　却是一手将这件事接了过去。

　　论起在宫中的势力，梁柒和薛拥蓝加在一起也是比不上太皇太后的，梁柒也没有多推脱，只是轻轻将脸埋在她的掌心：“小柒现在就走了，皇祖母务必保重身体，小柒之后若是有了孩子，还要皇祖母照料这重孙子一二呢！”

　　她没羞没躁的说了这样的话，不说薛拥蓝拿眼笑看她，钟太后却是眼神发亮：“好好好……咳咳，皇祖母等着抱重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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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梁柒二人离去，钟太后一双眼牢牢的落在二人的背上，好像只这一眼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哀家的小柒啊……还是太心软了，难成大事……”她喃喃道：“如若她的心机手段，再有梁栎那般的手段，女帝都可做得……”

　　这话可真有些大逆不道，可说的是人是太皇太后，倒不似是大话。

　　自然只有婉容一个人听到，她也不曾说出什么‘不该说’、‘皇太后慎言’之类的话，这个跟着钟太后数十年的嬷嬷，早已锻炼的无比强大。

　　她用一种‘对，小姐你说的什么都对’的表情，笑了笑：“可是，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们公主更招人疼的孩子了。”

　　她虽是个嬷嬷，宫中皇子皇孙都是她的主人，她可以送上她的恭敬甚至是忠心，却不代表她们可以得到她真心的爱怜。

　　钟太后自然是听得出她话里意思的，许是今日见了梁柒，大喜之下她居然有些精神焕发：“……药好了你就叫哀家起来，哀家还想替小柒好好谋划一番呢……”

　　那个看着强硬却内心柔软的孩子，姓梁却没有梁家一贯心狠的孩子，是她的亲孙女啊！

　　***

　　与皇祖母辞别出来，嘱咐好婉容嬷嬷，梁柒终于还是和薛拥蓝偷偷离了蓬莱阁。

　　想起来她们离去时，皇祖母歪坐在枕头上看着的她的眼神，便觉得那颗心像是被人拧了个圈，又疼又紧。

　　薛拥蓝看出她难受，将她半抱在怀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之前打着拿补品的借口离去，因为车中宫女乍死的原因，干脆将这件事甩给铁中棠善后，自己带着梁柒去了庄韶琉宫中，叙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了解情况方便布局。

　　看完庄韶琉之后，他们再次回到车马司，装作不知命案发生，拿了药草再去千秋宫。他们走的都是近道，加上车马司和蓬莱阁都有人打点，即便到时候有人盘查薛拥蓝今日的路程，也不会察觉出他的具体行程来——即便怀疑，却没有证据。

　　至于帝王心中的怀疑？薛拥蓝才不管他，之前梁柒一心为他，他可有放下心中怀疑？如今，管他去死……啊呸，自己好歹还是朝廷命官为国效力，不好随意侮辱上级——恩，那就管他东南西北风好了！

　　他借着铁中棠的门路，将死去的宫女换下来，同样带着梁柒从宫门出去；除非是杀人的幕后之人出来，并当面与他们对质，撕破脸面，不然她们敢出来拦住他吗？

　　马车上，梁柒面上□□还在，只是宫女衣服已经拿披风裹紧了，不让宫女服色露出。今日进宫一事布局时间太短，只怕小舅舅和蘅芷他们，收尾的功夫必然不小——只是见到了皇祖母，这些事她也是管不了许多了。

　　只是宫中诸多事物烦扰，想到这里，她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薛拥蓝捉了她的手，唔，不太暖，于是光明正大的将她一双手拢在自己掌心。

　　“很多事……皇祖母的身体、阿琉和小满、还有今日死掉的那个宫女……说真的，总觉得有只幕后黑手，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你别想太多，想多了头疼。”她的身体早不如当年，薛拥蓝何尝不知道她是个多思的性子，这个时候却只能劝她：“天快大白了，你抓紧时间休息下，这些事情都有我，明早我便找蘅芷商量去。”

　　事急从权，此时此刻他可顾不得心头的那些小酸涩了，毕竟这里是汴津城，他离开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薛三少了。反倒是杜若，他高居朝堂之上，加上手段了得，不得不仰仗他良多——再者不是他多想，他多去找他，杜若估计才是真高兴呢！

　　“也好，听你的便是。”

　　还好，不知是幕后之人还是另有谋算还是如何，他们出宫之行却甚是便利。

　　等得回到府邸，发现十一早就回来了——他在宫中一向不受待见，加上太皇太后对他多年前有些芥蒂，虽然说后来早已消除，但接触太多难免担忧梁栎多想，干脆就疏远了他。

　　十一感念太皇太后对姐姐的关爱，心中孝顺，但也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因而只是将孺慕之情藏在心里，面上只做面子情一般的请安，其他时间并不接触。

　　因此，今日去到宫里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好像有话想说，一脸的欲言又止，却又不开口，只跟在梁柒后面。

　　梁柒自去屋里用药水洗脸，去了面具，出来之后接过他递来的热牛乳——到底是长大了些，知道关心姐姐了，晚上喝茶不好，早早就回来嘱咐厨房给她准备了牛乳。

　　薛拥蓝看出他有话想要和梁柒单独说，因此借口出去了。

　　“……阿姐”十一脸上纠结之色更重，但张嘴又闭上了。

　　“怎么了？”梁柒有些好奇，十一知道她要休息了，却宁愿耽误她休息也要跟进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开口。她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额头，少年火气壮，这样的深夜里不知怎么的，居然存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你是有话想说吗？”

　　许是自小就由梁柒带着长大，再加上此时夜色沉静四下无人，十一张了张嘴，脸颊却是红了：“……阿姐，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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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并不是梁柒想的那般——年少的十一终于开了窍，喜欢上了某个姑娘。

　　真实情况比她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十一今日进宫之后去皇帝跟前露了面，然后随着众大臣去蓬莱阁外问安，堂堂皇孙却和其他大臣一样，并没有见到太皇太后的面，但他已经习惯了，心底微微有些酸涩，却很快就放开了。

　　梁柒和薛拥蓝进了宫，他有些担心，却无能为力，只能闷闷不乐的离开。因为心底存了事情，他甩开身边伺候的人，在宫里绕了一圈。

　　等得到了后花园假山处的时候，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宫中的规矩梁梓一贯是知道的，到处都是秘密，可同时也到处都是危险。

　　他正要避开，可隐约间听见模糊的梁柒的名字，便不由自主的止住了脚步贴在假山上。

　　对方是一男一女，声音不大听得不甚清楚，没两句话就听见那女的一声低低痛呼，男子却是转身就走了，女子追出来走了两步，却是没有挽留住。

　　本以为能听到什么的梁梓完全一头雾水，却什么也没听到，心里有些着恼。想要离开却又怕惊动了那个女子，夜色浓重看不真切，只看见是个宫装女子。

　　如果是朝廷大臣的家室，在宫中敢如此是胆子不小；如果是后宫中人，那就更是大事了——后宫妃嫔都是皇帝的妻妾，不说私通，私下联络外人都是滔天大罪！

　　稍微等了一会儿，就见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梁梓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那人站的位置比较偏，可见是早早就站在那里了，他左右合计了一番估测了下位置，猜想那人应该没看见自己，只是自己方才若是出去了，必然会被他看到！

　　幸好那人只是走到女子身后，伸出手去摸她的肩膀，却被女子一下子拍开。

　　他再度伸手，那女子忍不住转过身来，扑入他怀中。

　　能听见隐约的哭声，还有后来之人低低的安慰声，口气很是温柔。

　　片刻后，那女子取出帕子擦净脸，和那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梁梓又等了一会儿，才敢绕路离开。

　　**

　　梁柒见他说完，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少年面色如玉，薄红轻染倒是挺有看头的。

　　只是总觉得他话中还有未尽之意，只是少年皮薄却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诱导他：“……她们，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咳咳……”梁梓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表情，只是看梁柒没有调笑的意思，倒是收起了不少尴尬的心思：“……对，她们还亲嘴了，还……摸了一会。”

　　忍住了翻白眼的心情，梁柒有些无力，之前不是说什么都看不见吗？怎么如今连摸两下都看到了？

　　还有，说起来，梁梓也有十四岁了，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应该开始有喜欢的小姑娘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脸红？若是薛拥蓝，估计这个年纪已经会对小姑娘笑然后笑得她们满面通红了。

　　再者，如果梁梓因为看到这个对感情产生不好的想法，梁柒倒是会后悔的不得了，不由得有些许担心。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梁柒想了想，之前如果看不清人影，现在不仅能看见亲亲还能看见摸了两下，说明那时候光线应该发生了变化，那么：“你看见是谁了？”

　　“是……是十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周二中午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