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病急托孤
短短数周原以为不过是自己偶染风寒咳疾,未曾料到竟愈加严重。边境一战,旗开得胜,众将凯旋回营庆功欢聚畅酒纵笑之际,倏然他的金樽中染下一圈荡漾而开刺目的艳色。他眼中闪过不为人知的异芒,乍现即逝。
又一周闷咳之声寤寐不绝。近侍担忧龙体安康,欲想报信回越漓皇宫告知皇后,竟给宇文夜怒声拦下。
“不可让皇后知晓,否则尔等项上人头不保。”
朔方二月最寒之日。
大军交战至关之时,战鼓隆隆一片冲杀声中,突然间他胸口一阵发闷,两眼只见无数星光在混沌的眼前不停闪烁,一道血色冲破云霄,他终于坠下马前,陷入昏天暗地的无穷黑暗中。
不知昏睡了多久,当他睁开双眼之时,随军太医长跪于地,即刻要求他返回帝都皇宫,不然性命有虞。他思索了片刻,是要半途而废到手的战果吗?帐营中灯火幽溟,外面混杂着各种声息不断,里面却安静异常。宇文夜思前想后还是写了手谕交代蓼帅,并千里快驹把越漓第一纵横家请到此处与蓼赞一起和月支大相善拓私谈合议并纵一事。
他没有想到最后还是采纳了卫宁的主张,纵观当前局势竟也只能如此。
越漓皇宫龙阙殿中。
她柳眉深蹙,一片惊涛自漆眸中翻涌而起。榻上那人煞白的苍容,凹陷淤青的眼窝,神情枯槁的落入她幽瞳之中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竟然是那1%-8%的人群,青霉素过敏。无声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指尖,不敢抽咽,唯恐吵醒熟睡中的良人。
他这个是非常来势汹汹的急性肺瘵之疾。即使在1世纪她都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医治好他。一天一夜自己静坐在他的榻边思忖许久。期间,他昏昏沉沉的醒来几次,看见自己在他身边,竟如婴孩一般握着自己的手腕又安然入睡。
打了一个短瞌,她抬眸之际里面有了定夺之色。
夜色如晦,寒冷彻骨。外面依然北风呼啸,雪势犹浓。
他恍惚间睁开沉重的眼皮,吃力的微微喘息道。
“皇后呢?”
“皇后娘娘出宫去了。”宫婢轻语而道。
这个时候她还在宫外?心里一阵焦灼而起带着胸中一热,猛烈的咳嗽一阵后才缓过劲来。
“皇儿呢?”
“娘娘交代,暂居西阁。”
西阁?她这是什么意思?西阁之前都是前朝嫔妃居所之地。自从所有的嫔妃给自己遣散而去后,她把这一大块地方重新修葺建起了一座与众不同的西阁,里面的一切应都是按照她曾经娘家环境仿造而来。但西阁离开龙阙殿这边甚远,她把皇儿们安置在那边是为了怕自己的肺疾传染给他们吗?
颌首之下宇文夜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刺痛。此时此刻他多希望她能在自己身边相伴。即使远远的看着皇儿们在寝门外也好。
第二日。依旧在外。
第三日。尚未归来。
他开始以为她是在外面给自己张罗救治之事,但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宇文夜倚在榻上神色沉沉,他不相信卫宁会抛下自己,即使真得如此,她也不会不顾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她出事了?想到这边,他心头骇惧,拍击榻沿,一边剧咳,一面高声嚷道。
“找到皇后,速速让她回宫。”
当值宫婢跪爬至宇文夜跟前,递上一份信函。
“娘娘说若是陛下忍不住愠怒,才让奴婢呈上。”
打开信笺只有草草四字——等我归来。
他嘴角挂起一抹安心的弧度,似阳沐春。短短数言,了然于心。
这一等就是七日。
等来的竟是让他意想不到之人。
宇文夜病入肌体颇深,扁仲不由轻轻蹙眉。伸手把脉后取出金针扎在其几个穴位上。见他欲言又止,心知他有疑惑要问。当下说道。
“娘娘稍后会和南和帝一起入越漓。”扁仲一看那人听见南和帝颜色瞬变,即刻接着说道。“陛下不要误会,娘娘骑着白泽瑞兽不停歇的在天上飞了数日,一到南浔便昏厥病倒。故此她托付扁仲先行五百里快马到宫中先给陛下诊治。”
“她病了?严重吗?”
扁仲看着宇文夜眼中的焦思之虑,心痛之情。不由想起七曜之前卫宁骑着白泽神兽风尘仆仆自天儿降,一落地面,竟掠过神情骇喜的宇文熠,直扑自己身上而来。一句救他,就陷入昏厥之中。才刚转眼醒来就翻身下榻直直跪在自己面前。
“扁仲,求你救救越漓帝。我知道他曾加害于你,甚至想要卿性命。但是请你大人不计他小人过。大恩大德卫宁没齿难忘。”随后长跪在地磕头不止。哭得是一个梨花带雨,佳人泪求。
这一独创的女人之招无人能挡。唐唐一国皇后不顾身份长跪在他一个小小野医面前,又是磕头又是哭得一个肝肠寸断,把他吓得当场腿骨都软了。
“陛下不可忿激,多虑。”他虽然在肺瘵方面颇有心得,但毕竟只是凡夫俗子,如果连卫宁如此先进的青霉素都无法救治越漓帝,那他这点医术又怎值一提。
“扁仲,孤王是不是时日无多了?请你勿须隐瞒,这关系我越漓江山社稷。”这些年来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这双察颜三分色的鹰目。
扁仲垂眸须臾,只能掀衣跪地道。“九死一生。”
皎月浮动,风掀帷纱。四处安寂中榻上之人凝注月色,一幕幕无声的画面回旋眼前。自己戎马半生,铁血马蹄中踏出一副江山之图。帝业十载有余虽算不上丰功伟绩,昭焕今古。却也恪尽职守,问心无愧。有生之年,能得到那人之爱,也算无憾。能两心相依温暖心肠,相濡以沫相伴缱绻,对这个世间的王者来说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无奈中的选择,即使如此的无耻,但是为了她又算得了什么。
窸窣的脚步声带着衣裙的轻微摩擦从远而至,一男一女两道靓丽的人影款款而入。
“可有起色?”
扁仲摇头,欲言而止。不知榻上那人是否真得睡着,有些话还是不要让他知晓为好。拂衣起身拉着宇文熠先行离开寝室,偌大的宫殿中此刻只留下卫宁一人。所有的宫婢和内常侍都在外面候着。
卫宁安静的落坐在宇文夜的榻边,细细打量着睡梦中的他。没有多少日龙榻上之人脸色蜡黄干枯,本来就刚棱的轮廓如今消瘦的颧颊高凸,更显瘦骨嶙峋并带着异常的绯色晕斑。嘴唇干涩发白,神色憔悴,疲累不堪。
心中不觉慢慢灼起一丝疼痛让卫宁有些坠入深渊的迫感。她轻轻抬起他冰凉的手,曾经这双大掌一直都是温暖的握紧她,如今也该换她来了。握其手细慢摩挲在自己脸颊之时,那人转醒过来。
那眼底绽开出无声的千言万语,那一抹眼前令人悸动的温柔让卫宁还是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水,漱漱掉落。汨汨的清泪沿着宇文夜指缝中渗出,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流入衣袖中去。
“都为人母了,还这么叫人担心,你让为夫日后怎么放心你才好。”他慢慢支身而起,修冷的手指轻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温存的轻叹道。
“那你快点好起来把我看紧了,否则这宫里的奇珍异宝我帮你统统都打碎,一个都不剩。还有你的凤来琴我把它剪了弦再砸。还有这皇宫我也一并一把火烧了——”她趴在他的肩头忿然作声。
“你个小妖精这是要毁了孤王的越漓不成。”搂住她拥在怀中的感觉真好。一抹似有若无的轻吻落在她皙白的后颈。
“卫宁,我爱你。我真得很爱你。”这三个字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他们才刚刚开始,自己还要教赤儿帝王之道,祗儿武功绝学,看着念绮慢慢长成他心尖上最美的公主,看她出嫁…..光影中眉目间渐露的伤痛之色,两行苦泪涔涔流溢。此恨绵绵,寸心欲碎。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卫宁,让南和帝进来,孤王有话要对他说。出去后把门带上。”
一个身影无息飘至而来,宽广的衣袂拂落在宇文夜的眼前。他依然玉树临风,无暇的姿容流光溢彩映照着他风流不羁的眉目。那不经意的微微笑容落在他心上总是有一种难以莫名的酸楚。
他们相互凝视许久。宇文熠颇有些尴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而起。暮然间宇文夜自榻上而下,双膝跪地于他面前。
“皇兄,你这是做甚么?”宇文熠大惊失色,不知他竟要如何。慌忙双手扶住他肩欲想拉其身起。
“熠,皇兄对不住你。前程往事请你雅量包涵你皇兄对你所犯下的种种恶行。”他按住宇文熠的双臂,目光中有存许的决然之色。“近日来皇兄一直梦见死去的父皇和母后要接我同去。每次昏沉入睡后就犹如魂离躯体。为兄怕冥路已近,今日若再不说怕时日无多。”
“皇兄有话起来再说。”他的模样让人再也无法憎恨继而有些莫名的心疼。
“你回越漓来,娶卫宁为妻。”
此言而出,宇文熠顿觉魂魄剧震。他这个是在托孤于他吗?心高气傲如斯的一个人,为了他们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皇兄——”宇文熠眼眶一热。
“皇兄知道这是一个很无耻而自私的决定。但皇兄无奈,她一个妇道人家,三个皇儿还尚在幼年,都烨连志学之年都未到。吾越漓虽在这五域中国力甚强,但这都是在孤铁腕强压之下。你是越人,应该明白我们北域都是在马背上长大,一生都以征战为荣,其性彪悍凶猛,和你儒雅南浔大相径庭。皇兄怕走后,这些朝臣勾结旁宗又要和曾经那样……卫宁虽有梵音背后相助,但她终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孤王今日就会写好遗诏,传位与你,请你好好照顾她,抚我几个幼子——”话毕,痛泪不止,让人唏嘘。
宇文熠此时心中感慨万端,五味杂陈。突然间他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这对夫妻为了彼此,竟完全可以做到牺牲自我的程度。这么多年其实他应该没什么需要懊悔。因为卫宁的一颗心从来都是在他皇兄身上,即使那会儿差点爱上自己,或许也是她一念之差,将来终究还是要后悔。再看这傲然天下最强的王者,为了他的妻儿竟能在自己最憎恨的人面前下跪并托孤,这份情爱他宇文熠输的心服口服。
殿外回廊中。
扁仲根本无须隐瞒卫宁,二人都是医者,只是处在的时代不同而已。但扁仲还有一事未有和卫宁所讲起。
那就是阴阳术里面的以命换命。寻常人他是决然不敢提起这个方式,一来要损伤自己的阴德,二来两者生命相换总要死一人才会善罢甘休。这天命所归又何必如此。而且就是换了命,续命的那个人也可能将来孽业未除,终究因为各种原因而浪费了换来的生命再次油尽灯枯而衰亡。
但他看着这个女人心中总是不忍她伤心欲绝的模样。里面这个男人纵使对别人再恶满贯,罪滔天。但听闻了他们一路走来的情事,能修正这样的正果也是两人真心真意对待彼此,感动苍天。他虽觉得宇文夜命有死劫,但两人的情缘红线却依然没有阻断,反而越来越强盛。于是心里一动,还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这女人能屈能伸,与众不同,可以和这样的奇女子交个朋友,也不枉他扁仲这一生。
于是当下知无不言的把换命之术告诉卫宁。这痴情女子一听自然是义无反顾,只要能救里面心爱之人,即便是赴汤蹈火,她也是在所不辞。
“扁仲,多谢你。大恩大德无言以报。但问一声,这可以续他多久的性命。”
“扁仲的能力最多三十载。”
“就三十载。”她想了想,平静的回复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