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山庄规模不小,却显得极其萧索,像是块陈旧的破布,孤零零地被丢在角落许久,阳光中疏落着几分悠远的味道。众人牵马所经之处,触目俱是黄草落叶,枯树迤逦,显得一片凄凉。
一路上,我禁不住东瞧瞧,西看看,愕然发现数进偏院中积尘盈寸,部分恢弘的楼檐遍生青苔,偏生内阁跨院中神龛分置,香火不绝,从高逾三层的天桥处望去,满眼俱是烟絮萦绕,居中宝殿内饰雄浑,法相*,阁中布置素净已极,相比闲置的偏院,显然经过精心的修葺,仔细一瞧,才发现供奉的尽是文昌帝君与三清五岳等神祇,与其说是山庄,倒更似不折不扣的道家观堂。
绕着竹林曲径,要不多时,终于来到三进客舍,掌事弟子不敢怠慢,纷纷殷勤招呼,考虑到身份悬殊的关系,除了秦中天独住西厢精舍以外,剩下的弟子,每三人同处一屋。与颓败的偏厅相比,此间却是超乎寻常的精巧,里里外外布置素雅,入目毫无一丝积尘腻垢,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
前几日匿身于丹霞弟子之中,罕能与柯玥正面接触,一连好几日,都无法寻找机会沟通;趁着大头出门找酒的空档,我终于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急急问道:“那日送信的乞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柯玥正在低头检查行囊,闻言一凝,眸色略有几分沉落,“倘若不出所料,咱们恐怕已经暴露了行藏。”
我深知她老练沉稳,行事果决,决计不会无端做出这等揣测,不由得沉吟起来:“先是那两个道人,接着又是拦路搭车的老头,后来又莫名其妙跑出个身怀绝学的乞丐,这其中的巧合,莫非只是巧合么?”
“丹霞左近十里地界,除去几座废宅与驿站,附近尽是荒冢野地,人迹罕至,四外更无猎户民居,短短一日内出现两个高手,显然是同一伙人刻意为之。”
我略一分析,隐隐察觉了柯玥当时的初衷,“我懂了,假若我们潜伏得很好,当日阻拦秦中天于事无补,只不过让咱们多一个暴露身份的机会罢了。”刚说完,脑中突然闪过那两个道士的模样,我脱口道:“这些人的目的,莫非都跟司徒霜有关?”
柯玥饶富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果是奔着主上而去,那倒也省去了咱们不少麻烦,不过现下能够肯定的是,设计阻拦咱们的幕后,耳目已然失聪,否则那乞丐也不会再玩指点迷津这样的鬼把戏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索性直接转移话题,“可是,如今我们既已抵达枯叶山庄,若继续藏身在丹霞派中,会不会对之后的行动有所影响?”
柯玥好整以暇地放落行囊,淡淡一笑,“倘若不被丹霞中人瞧出破绽,自然要比之前的计划顺利上不少,我们只消暗查拂尘下落,诸事需记谨言慎行,方可以策万全。”
心里不由得犯起愁来,我不敢设想身份暴露后的一系列后果,即使目前有部分线索可供巡查,但眼下枯叶山庄高手如云,绝不值得以身犯险,此事说大不大,却终不免有芒刺在背的窒息感,搅得人几乎失眠。
时交黎明之际,昏暝的暮色渐次褪尽,前殿竹竿高挑,一串长逾三丈的连缨青灯正随着晨风不住摆荡。此际尚未破晓,远处驿站上已然缀满鞭丝帽影,未曾有成名英豪路过,却时常会响起一片豪笑之声,博得众人纷纷回望。
我检查着包头紫巾,唯恐不慎露出马脚,突听有人笑道:“借问一声,不知阁下属于九大门派何人门下?”
目光所及,却见一个干枯瘦弱,长着两只晶亮瞳眸的少年乞丐,正冲我一径憨笑。
我回他一礼,谦逊道:“在下丹霞弟子,受命司职于此,敝庄为迎接天下英雄,已在山庄左近安排礼候弟子,但请阁下入庄便是。”
他转脸望了庄门那串风灯一眼,淡笑不言,冲我当头一揖,放步而去。
目送他走出十丈开外,我目光复又投落在意兴匆匆赶路的众豪身上,此刻天方破晓,一路上江湖人士逐渐多了起来,大多尽是策马并辔,谈笑而行,偶尔有前哨弟子来回纵马通传,显见后方还有高人未临。
时至酉时三刻,一向阴瞑的庭院中,此刻已显得喧闹非常,前苑迎宾殿终夜灯火通明,各派弟子与庄中侍从无人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
最为平阔的正殿左近,各派武林人士落座与会,整整绕殿一匝,客席中人头攒动,少说已有数百之众,二重院落中临时搭起了数座连云长棚,十余名少年男女正值守帐下,放眼望去,女子尽是仙姿佚貌,男子却与人鹰扬虎视之感,想也知道,这些人亦是从九大派中挑选出的精锐力量。
我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梗着脖子搜寻了半响,好不容易才发现丹霞派参筵的地方。刚在柯玥身边落座,一眼看到长桌上数十柄黑革缠柄的锯齿尖刀,赫然正与蹄髈腿肉置放在寸尺大小的铜盘中,大概是作剔骨剖肉之用,余下的空隙除了熏烤过半的牛羊以外,大抵尽是海味热炒,中央垒着一叠叠的青瓷酒碗、泥封巨瓮,好巧不巧的,刚好阻挡了大部分通往正殿的视线。
此际尚未开筵,忽听帐篷后传来一阵锣钹清响,接着有人纵声宣道:“中秋大会开始,恭请盟主,各派掌门人入座。”
把臂谈笑的武林群豪,此刻闻言纷纷扬颈观视,怎奈人潮汹涌,加上地势不便的关系,便连我也未曾瞧见南宫海的身影。
蓦听邻座一人低语道:“这便是我曾和你提起过的南宫盟主,自武林大会后,人送外号凝冰一指禅,当真是人中龙凤,武林救星,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虚!”
“不错,我和此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未同他把酒言欢,确知此人实非一般徒拥虚名之辈能及,端的是侠之大者,盖世英雄!”
先前那人朗笑道:“听说他有一位红颜知己,名唤锦椘,相貌十分端雅,两人竟一见生情,私定了终生……”话至此处,突然面现忿然之色,咬牙道:“谁知那贱人,原先和他人早有合体之缘,于盟主有了夫妻之实后,便藉故回家探望,就此一去不归!”
我转头诧异的瞧他一眼,暗暗怀疑这小道消息的真实性,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复又扬声宣道:“九华宫掌门雪尘仙子南宫翠袖到!”
循着遥遥传来的声源,我踩着椅板放目远眺,但见荀暖的灯影下,十余名雪纺轻纱的持剑少女,抬着顶织满小花的垂纱小轿,自正厅月门下翩然而入,正厅帷幕轻启,香风卷帘,只依稀瞧见某个瀑发绣履、行止娇慵的素装丽人袅袅娜娜地迈进偏厅之中,跟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大会开筵后,随后又有武当、少林、点苍、连同湘鄂丹霞,河朔九鞭门,北派劈山掌,西域崆峒,长白飞鹤门,大大小小二十余名掌门人陆续到场。
刚放下酒碗,肩上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蓦然转头,瞧见柯玥正坐在我右手旁,淡然的目光,悄然投在人头攒拥的月门中,我蹙着眉,头刚转过一半,突听那司仪大汉大声喝道:“飞云堡掌门人楚正彦楚大侠到!”
偏厅中,少林掌门犹自垂眉敛目,合什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正冷笑着说些什么,怎奈四下里人声喧杂,我便是梗长了脖子用功去听,也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丹霞弟子中有人含糊不清的嘀咕道:“恕小弟眼拙,这枯叶神君到底是哪位高人?我怎的瞧了半天也未看出?”
另一人抬袖抹了几把嘴角溢出的肥油,醉醺醺道:“兄弟少见多怪了不是,这位高人,传言已绝迹江湖近十载,若非每年尚有一次中秋大会,谁能想起来江陵还有个枯叶山庄,你我不过是摇旗呐喊的帐前小卒而已,其他的事,可用不着咱们操心!”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南宫盟主胸有大智,又有少*当两门辅佐,自是咱们插不上手的,小弟我只望魔门前车之鉴,能给盟主提个醒才是。”
我撂下半碗残酒,准备过去一探究竟,手腕却被柯玥蓦然扣住,她似有深意地瞧我一眼,转头冲廊外的侍者粗声喊道:“庄中兄弟,天下英雄既有这番兴致,若还有好酒,不妨再取几瓮来,好教兄弟们喝个尽兴!”
那侍者笑应去了,她才拉着我重新坐下,“事涉机密,各派掌门岂会犯这等错误,咱们多留待片刻,再作决议不迟。”
我依言乖乖点头,却见到柯玥双眉兀自紧缩,投向月门的目光中蓄满一片凝肃之色,惊疑道:“那人好生眼熟。”
心脏蓦地一跳,我抬起头来,遥遥望见有抹翠影自人从中穿行而过,一袭锦锻绿袍光鲜惹眼,头戴着笼丝编笠,笠缘紧压眉际,兼之身量矮小,以致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颚下依稀蓄着寸许长的花白短髯,的确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