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他语声中的几分感慨,我颔首相应,一番话说的诚挚至极,“巩真人心怀仁厚,英雄侠骨,委实令人钦佩,往后若有驱策,晚辈自当一切从命。”
震阳子笑而不语,仍自雍容,我忽而对他此行襄阳来了兴趣,拐弯抹角的想探寻些什么出来。
“此间地势偏僻,往来尚无商旅,四周又俱是榛莽密林,真人胸中玄机万千,才学渊博,想必另有计较,否则怎会留着水路不走,专挑便于伏击狙杀的地点呢?”
他目中精光粲然,不过瞬息又化于无形,形色转变之快,我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
“贫道方外之人,行事已如野鹤,何堪玄机之论,只是一贯修行参道,图眼前清净,免耳根喧杂而已。”
“如此说来,倒是晚辈失礼了。”
“姑娘入世尚浅,此等小事却是无伤大雅,贫道一身垂暮老骨,精力不支,请恕此刻无法相陪,案上有些新摘的鲜桃野果,还请自便。”
震阳子不咸不淡撂完话,自顾自盘膝而坐,手结莲指,仿佛已然坐禅入定,眉目间满盈湛明和祥,看上去大有一番法相*的意味。
我暗暗放松僵直到生硬的背脊,始终打鼓的胸口到此刻方至平歇,聂宣安静地躺在那里,后脑无力的枕在我腿上,闭着眼睛,睡得像个孩子。一时间憔悴也萎靡了许多,但还是好看得让人直叹气。
走了不知有多久,渐渐有几丝困意如潮涌来至,我无力支撑,随即倚在车厢壁上打起盹来。
也不知晓巩宗霖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进城,被唤醒时,马车正停在北街春绣巷最大的客栈前。为掩人耳目,以免引起牛鼻子的注意,我只得开了间上房,跟聂宣在客栈里挤了一夜。
次日天未破晓,我准时醒来,洗漱过后,凭着记忆一路寻到后城帛琉巷,等到那眼熟的牌坊出现在眼前,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稍稍放落。
赌坊窗门紧闭,敲了大半天的功夫才有人打着哈欠来开门。我示出令牌,指明有大事禀报,惶急之余,不忘告知那开门的伙计,他们的少东家正住在春绣巷的客栈里,须得立时遣人接应。
聂延灼显然刚醒未久,见我独自回来,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我一五一十将途中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聂延灼只是垂目沉吟,沉声作答:“林姑娘还请稍待片刻,待接回宣儿之后,老朽再召集几位长老,商讨应对之策。”
等回到客房,我换了身素净衣物,忙碌碌地喝了几口热茶,再看看漏壶,巳时三刻已近,当下整理好妆容,一路行往书斋。
刚一进门,半开的屏风后,聂宣正好端端躺在床上,周遭巴巴站着几个老头,看年龄大都相仿,除了居间主座,聂延灼啜饮热茶,剩下的人几乎都在研究着聂宣的病症,以及手边散置的各味药草。
我这才注意到屏风边新置了一张铁案,上铺缭绫,整齐摆放着铜秤、小泥炉、药草一类的物事。
我趋近几步,敛衽施礼,聂延灼颔首回礼,示意我入座。长老中立时有人会过意来,配完手中草药,淡淡笑道:“姑娘无需挂碍,少东家年轻力壮,内力深厚,百骸之中已毫无异状,此刻昏睡不醒,不过是余毒未清之故,待饮下几幅汤药,便可痊愈了。”
“多谢长老费心。”
一扭头,恰巧瞥见聂宣食指一弹,动作微不可见,我怀疑是自己睡眠不足,一瞬间看花了眼,环顾当场,几位长老各司其职,一个劲交头接耳,却似乎只有我将适才一幕瞧在眼中,偏在此时,聂宣中指复又隐秘地弹动三下,显然意有所指。
我不动声色,暗暗计上心来。
打了许久腹稿,我清清喉咙,征询道:“前些时日,晚辈与暮雨剑莫少侠在蟠龙虎符失窃之时,曾见过几个行踪诡秘的青衣女子,行装打扮,与昨日抢走东西的贼人如出一辙,这其中岂非有些蹊跷?”
聂延灼目中精芒一闪而逝,瞧向几位长老,其中有人神色变了几变,凝眉开口:“不知姑娘与莫少侠所为何事,要执意前去噬天教总舵旧址,魔教圣物又为何会被放在那罕有人知的密室之中?”
我挑了挑眉,正色道:“晚辈当日曾暂居翠云谷,温县又正好在医绝毒圣两位前辈势力庇护之中,但凡有关魔教的消息传出,自然要一探究竟才是。”
聂延灼眉目笼雾,听语声似有不甘,“暮雨剑莫风被神秘势力追杀一事,这几日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老夫曾遣派暗线究此缘由,却所得甚少,不过,倒是有一事可以肯定……追杀莫少侠之人,绝非魔教教众。”
“如此说来……”我猜测道:“可以断定这伙青衣女子与魔教并无瓜葛了?”
“此刻骤下结论委实过早,老夫所担心之事,是这股势力会对我遁影门不利。”聂延灼犹豫一霎,目光倏凝:“林姑娘因心系宣儿安危出手,此举亦是太过冲动,况且贼人动机不纯,自是不能妄施杀戮,以免造成不可预计之局面。”
“这倒也未必!”适才发话的长老接过话头,一语中的,“这伙人倘若真抱有此想,也不会放他二人回来了。”
聂延灼不置可否,关切的目光凝落在聂宣苍白的脸膛上,“如今探子已派出,真相不久势必会浮出水面,遁影门上下须得严阵以待,谨防他人暗算为上。”
回忆触及当时的情形,我立刻问出关键所在,“贼人不惜设伏暗算,显然旨在宝物,极力避免缠斗,如此巧合之事,岂非大有破绽可寻?”
听我如此分析,几名长老俱都齐齐变色,连聂延灼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芒。
“若水神宫神通广大,若在江湖上大小门派之中,都暗伏奸细,亦是轻而易举之事,假若当真如此巧合,则林姑娘的提议,极是可虑。”聂延灼自手边的沉木方案上托起一方绯色漆盒,语声森冷澈骨,“此物便是伤我宣儿暗器,正是二十年前,司徒霜赖以成名的暗器——紫霞噬魂散。此物威势极为骇人,莫说被暗器击中要害,即使肌肤略沾烟雾,也难免迷毒入脉之厄。中此毒后,头晕耳鸣,手足瘫痪麻痹,只消吸入一口,功力少说也会被禁制十个时辰,纵然内功绝顶,护体真气收发自如,遇此暗器,亦是枉然。”
我了然颔首,自顾感叹:“无论对手武功何等高强,若无防备,想来也是难逃沦为阶下囚的收场,此物当真盛名不虚……”
话音方落,我突然想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反观聂延灼垂首饮茶,眉梢却隐隐覆上一抹疑色,连同几位长老,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虽有几分不悦,可嘴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心中有个猜测,考虑着该不该提起,偏生注意到几个老头绞尽脑汁的困惑模样,还是决定暂且搁置下来。
聂延灼收好木盒,似有所觉,“紫霞噬魂散不同寻常暗器,我等心有所虑,无法释怀,还望林姑娘能就此情形,为老夫详述一番。”
我一整神色,沉吟道:“那三点紫色暗器,也不知是何物所制,爆炸之时,声音委实震耳欲聋,绽出大蓬紫色焰苗,烟雾阻路,不辨日月,味道却有几分浓烈呛浊之感,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物事。此物对我毫无作用,这也是我事后方才得知。”
“什么?”“这!”“此事绝无可能!”
有几名长老齐齐开口,满脸震动,似乎不胜惊异。
聂延灼垂眉沉吟,片刻才抬起双目,牢牢将我注定,“林姑娘肯如此坦然相告,老夫也不愿再隐瞒胸中所虑,否则便有那倚老卖老,欺辱后辈之嫌,适才姑娘一番说辞,句句在理,我等均无异议,只是宣儿轻功超凡,亦是难逃此毒侵袭,不知姑娘有何奇遇,竟能对这紫霞噬魂散,分毫不惧。”
在场众人经由此事对我心生怀疑,也是势所必然,况且我也对免疫迷毒有些无法理解,这其中原因委实太多,抛开补天诀,还有护心玄明丹,以及若水宫内部一切可能免疫毒性的手段。
“关于此事,晚辈也是一头雾水,难寻眉目,前辈若对此事无法释怀,大可召集门中医道高手剖析缘由,一切事物,晚辈决计听从,绝无相瞒。”
我表面上诚恳乖巧,心底却打着以退为进的算盘,聂延灼碍在孙子聂宣的份上,看我如此配合,想来也不会再做刁难。
一众长老神色各异,却无人开口插言,聂延灼忽而仰头豪笑,口气却是一派温和:“林姑娘此番是来我遁影门做客,这等诚挚坦然,可谓至情至性,老夫若再偏心存疑,岂非空负侠名,惹得天下英雄笑话。”
几名长老似乎尚有异议,只是碍在聂延灼决议已定,也不好再番多费口舌。一番诊疗之后,几人收拾好东西接踵离去,书斋之中,除了聂宣一时只剩下我跟聂延灼隔案相对,审视彼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