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丧妻,感小株夜 合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之二》

  §§§丧妻,感小株夜合

  公元809年初秋。洛阳。

  窗外细雨如丝,恣意飘洒。

  你,坐在床边,紧锁着眉头,含泪侍候韦丛喝完碗里最后一滴汤药,终于忍不住伏在她肩头哽咽起来。

  你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天爷为何要这般捉弄你们?韦丛的病来得太突然,让你措手不及。怎么会这样?你刚刚从东川办完公务回来,还没来得及和她讲述旅途中发生的奇闻趣事,她便已经病入膏肓,憔悴得不成人形,直把你的心揪得支离破碎。

  六年了。这个女人已经和你共同生活了六年。六年的时间,她给你生了五个子女,可命运偏偏跟你们过不去,除了女儿保子,其余四个孩子通通夭折。你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看到她哭得红红的眼睛,但为了不让你难过,她总是望着你浅浅淡淡地笑,紧紧攥着你的手说你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要保子身体健康,她便要烧高香叩谢菩萨慈悲了。

  六年的时间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韦丛对你的爱却像山河那样宽广深厚。你无法接受这无情的事实,日日夜夜跪倒在香烟缭绕的菩萨像前祈祷,尽管那时的你并不崇信佛教,但为了韦丛,为了能让她迅速好起来,你愿意相信这世上一切一切的不可能。

  “相公……”韦丛挣扎着支撑起大半个身子,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你,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笑靥,“生死有命,这辈子能陪在相公身边伴你度过六年的时间,蕙丛死而无怨。”

  “蕙丛……”你紧紧攥着她的手,泪眼模糊地望着她抽泣着,“不,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韦丛苍白着一张脸,无力地摇着头:“好不了了。我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清楚,只是……”

  “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扶着她重新躺好,“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病才会好得快。”

  “我看到母亲大人了,还有我爹和我娘。”韦丛仍然轻轻笑着,“他们在叫我,孩子们也在叫我,他们哭着喊着拽着我的裙裾,说我偏心眼儿只对保子好,却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要我下去陪在他们身边,他们……”

  “蕙丛……”你痛苦地把头埋进怀里,“求求你,别再说这些,求求你……”

  “你哭什么?”她紧紧拉着你的手,“死并不可怕,可我真的舍不得。相公,我舍不得丢下你和保子,可是孩子们说要我,要我去唱歌给他们听,要我去跳绿腰舞给他们看,他们拍着手说娘跳的舞可好看了,可一睁开眼睛,他们就又通通不见了踪影。”

  “那只是个梦。是你每天都想着他们,所以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你强打起精神劝着她,“听话,千万别再瞎想,我和保子都不能没有你,你要为我和保子活着。”

  “可我们谁也改变不了命运啊!”韦丛脸上的笑忽地收敛起来,瞬间便换了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终于压抑不住地低声呜咽起来,“你知道,我不想离开你们,但那不是梦,我真的看到他们了,就在刚刚,刚刚你大姐和二姐还手拉着手,捧着鲜花冲我微笑呢。”

  “不!蕙丛!这不是真的!不是!”你激动地站起身来,恐惧迅速袭遍你的全身。

  “大姐!二姐!”韦丛突然看着他身后睁圆眼睛大声说着话,一副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的模样,好像大姐、二姐真的就在这屋里。

  “不!”你疯了一样地转过身,声嘶力竭地嚷了起来,“走开!你们都走开!求求你们,你们都已经丢下我不管了,难道还要把蕙丛也从我身边带走吗?大姐!二姐!你们在哪?说话啊!”你围着屋子转起了圈,“蕙从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她,你们不能带她走!不能!”

  你瘫软地跌倒在地上,但屋里除了韦丛却再也没有其他人。你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肆意回荡,整颗心都像被挖空了一样。你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从死神手里抢下韦丛,在天的意志面前,你从来都显得那样无能为力。

  “相公……”床边传来韦丛低低的呼唤声。

  你伸手抹着一脸模糊的泪水,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回床边,一把将挣扎着要下床的韦丛揽入怀里,千怜万爱地抚着她凌乱的长发,在她额上印上一个深吻,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我去求菩萨,去求神灵,去求太上老君,去求玉皇大帝,他们一定会让你留在保子身边的!一定!”

  “没用的,相公。”韦丛哽咽着,“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我走了以后你和保子该怎么办,我放不下心,我……”

  “放不下心就不要抛下我们!”你紧紧搂着她瘦弱的身躯,“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白头偕老的吗?你在母亲大人面前不是也答应得好好的吗?”

  “对不起,我说的话恐怕要食言了。”她轻轻咬着右手的食指尖,“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和相公白头偕老,可我怕,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陪着你,替你剪指甲,替你缝制衣被了……”

  “蕙丛!”

  “听我的话,不要难过。”她费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给保子找个继母帮我照应着她。她还太小,不能没有母亲。”

  “保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你得活着,好好活着看她长大……你要替她亲手做嫁衣,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嫁一个比她爹强百倍的好男人……”

  “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韦丛轻轻偎在你的怀里,“这辈子能遇见你,嫁给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日后保子如若能像我一样有幸嫁给你这样出色的郎君,就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

  “我不好!”你哽咽着,“我总是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不知道你最喜欢的衣服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的,不知道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不知道……”

  “可是在我孤单寂寞的时候,陪伴在身边的始终都是你。”韦丛伸手轻轻捂着你的嘴,“我说过,只要让我每天都能看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还是个穷书生,没有出众的家世,没有足够多的俸禄让妻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却总是让你为我担忧,为我提心吊胆,为我顾虑重重……要不是嫁了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丈夫,你也不会病成今天这副模样。蕙丛,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不。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了我,你闭门苦读,以名次第一的成绩考中制举,年纪轻轻就当上左拾遗,现在又升作监察御史,我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我却因为得罪了权贵,上任才几个月就被赶到洛阳来分务东台,让你拖着病体跟着我跋山涉水,从长安来到洛阳。要是我对你多关心一点,早点发现你的病情,我就不会这样自私,把你带到洛阳来了。”

  “你忘了我父亲的根在洛阳吗?”她伸手理着你褶了的衣袖,“是我自己要跟着来的,不怪你。”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你泪流满面,望着日渐憔悴的韦丛,恨不能拿一把匕首狠狠捅向心窝,也许那样你心底的负罪感才能减轻一些。

  “我是不是变得很难看?”她忽地抬起头,轻轻呢喃着问你。

  “不,你很美。”

  “你骗我。”她的眉头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肯定病得不成人形了。”

  “不,你真的很美。”

  “帮我把梳妆台上的镜子递给我好吗?”

  “蕙丛……”

  她轻轻地笑:“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不堪入目了。”

  “可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她摇着头:“我希望死的时候能变美一些,那样你以后想起我来就不会只记得我最丑的模样了。”

  听着她的喃喃低语,你整颗心都碎了。回头望着窗外淡淡的月色,此时此刻,你只想剪一段回忆,贴在时光的眉梢,忆昔花间初见时,她藏身花舫珠帘后那抹柔美纯真的微笑。

  “别哭,你一哭,脸花了就不英俊了。”她忧伤地笑,“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模样吗?公垂拉着你的手冒冒失失地跳上我家的花舫,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了些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公垂认识的朋友中什么时候多了个小白脸,可当他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写出《莺莺传》的痴情男子时,我的心一下子便又为你醉了。我没想到,只一眼我便爱上了你,并且发誓非你莫嫁。更没想到当我等了你三年,以为再也不可能和你相遇之时,却又峰回路转,如愿以偿地成为你的妻子。你知道当我披上嫁衣的时候心里有多快活多欢喜吗?”

  你点点头,表示明白。

  “你不明白。我就像拣到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一样兴奋。”她失去光泽的双颊开始溢出动人的光彩,“我暗自庆幸,庆幸我比莺莺幸运,庆幸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可以日日夜夜陪在你身边伴着你,看你作诗,听你读书,还可以替你剪出你喜欢的各种样式的窗花,让你在读书疲倦了时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它们,让它们给你带来快乐和欢喜。”

  “蕙丛……”你泪如雨下,“可我不知道珍惜你,新婚之夜,我居然把你冷落在一边,心里却想着别人,可你竟连一句责怪我的话都没有……”

  韦丛的话让你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是如此温良谦恭的女子,就这份深情,叫你这辈子如何报答?六年的婚姻生活,她为你付出了毕生的心血,陪你一起经历人生的几度悲欢离合,在你最无助、最孤寂的时候始终陪伴左右,却无一句怨言,这样的女人你还能到哪去找?可是现在,她却要离开你了,无情的病魔已经把她折磨得皮包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弃你而去。你害怕,你恐惧,这六年的时间,离你而去的亲人已经太多太多了,你不能再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

  公元805年十月,就在你和最要好的诗友白居易一起辞去秘书省校书郎职务,闭关读书,准备参加制举试时,年仅三十五岁的大姐采薇在河中府夏阳县突发急病,死在了姐夫陆翰的任上;806年正月,在你满怀悲痛参加完制举试后,岳丈韦夏卿也突然在洛阳履信坊韦宅病逝;更让你悲恸的是,就在同年四月,制举试考试成绩公布,你不仅高居榜首,还被授官左拾遗后不久,噩耗再次传来,那个含辛茹苦,被迫变卖首饰,寄人篱下把你和三兄元积拉扯成人的母亲郑氏居然于九月病逝在了长安靖安坊元氏老宅内。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你身心俱疲,眼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你而去,你真的觉得活在这个世间没有太大意义了。

  “答应我,我走之后,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你含泪点着头:“你先躺好,睡一觉,人就会精神起来。”

  你再次扶她躺好,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望着眼前这个陪你度过六个春秋的女子,你心里有着太多的不舍。可她居然丝毫不紧张自己的病情,心里始终挂念的只是你和女儿,这份情纵是三生三世替她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啊!

  夜已深沉,你握着她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紧紧贴在腮边,在月色中细细回想她过去美艳的容颜。想她温婉的笑靥;想她袅娜的身姿;想她淡妆素容后踏着细碎的莲步迎面走来,在人间花影中与你盈盈相握;想她与你凝眸相望、暖彻心扉的怡人;想她在经年的风霜中却依然保持心境明澄剔透、淡然自若的态度……

  那年,落花卷起的飞絮中,那蛾眉淡扫、清丽若荷的婉约女子怀抱琵琶,静坐珠帘之后凝视着贸然闯入的落魄书生,顾盼生辉、莺语呢喃。而今,相识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上你回忆的眼眸,几年的沧桑时光顿时便在摇曳的烛火下明媚如初。那日,偶然与她邂逅,你不惊不喜,似乎一切都是必然,直到很久之后,你才恍然,原来当初她千古一笑的回眸,便是你倾情千载的相逢。你始终等在那里,在时光的渡口,不离不弃,只为等她与你共一世的美丽,而她也一直都藏身于窗花后的纱影里为你默默守候,直到遇见你眉间蹙起的苦笑为止。

  隔着窗外的一帘雨幕,依稀恍惚中,你看到豆蔻年华的她正穿过曲江畔的杏花微雨,在一朵又一朵恣意盛开的莲花中涉水而来。那一瞬,她裙裾飘飞,花落成风,一缕淡香徐徐散开在天际,顿时便入了你的心扉,浸润了你的魂魄。娴静的她淡雅如莲,心若锦缎,嫁给你之后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经年守着窗下的十里春风,任兰花指轻捻细拈,用飞剪走刀将满腔的真诚与深情都剪成了与你的举案齐眉、执手相对。而有她相伴的日子里,你却仿若置身红尘之外,总是静心聆听着似水流年的清音,秉灯夜读,汉赋魏风,尽收眼底,任一支瘦笔在她痴痴的凝望中书写出无数丰盈的生命华章。

  她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平淡而柔弱的女子,却又有着不平凡的毅力和临风而立的韧性。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她依然沉静如斯,安静如斯,从未有过丝毫的惊慌与忐忑;无论和你一起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她依然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即便心里裹挟了无限的忧伤惆怅,也会在春花秋月下为你轻吟浅唱;无论生活中有多少的艰辛需要她与你一起分担承受,她也总是毫无怨言地坚守在你身边,依然会在晚秋的雨韵中拨动爱你的琴弦,替你抚去心中纠葛缠绕的万千愁苦;无论家中是不是已经入不敷出,吃了上顿愁下顿,她都不会喜怒形于色,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亦依然会伫立在繁华的尘埃之上,任水袖翻飞,笑靥如花,为你独舞于烟雨斜阳、雾霭轻寒之中……

  你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骄矜怯懦之气,取而代之的则是她眉宇间散发出的安然淡定的气度与安于平淡的豁达胸襟。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对你述说着她的贤淑,让心里始终惦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你刹那间便醉在了她无限缠绵的温柔里,陶然而忘归。如果可以,你愿意与她携手走过一生,直到岁月霜白了你们的鬓发,斑驳了你们所有的记忆。

  这就是你的蕙丛,善良、温柔、大方、端庄、与世无争。她只想把手里的剪纸剪出更好看的花样,只想伴着你慢慢度过生命里所有的光阴,而对你却是从来一无所求。你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想,前生的她必定是佛前的那朵青莲,心性高洁,清丽而不妖媚,出淤泥而不染,历经风霜雪雨,却始终能够浅笑自若,能够坦然面对一切的打击与磨难。哪怕风起云涌、惊涛拍岸,也能时刻保持从容淡定,身处任何境地都会固守心中的那一片清凉,用“清澈如水、纯净至真”八个字来形容她正是恰到好处。

  “蕙丛……”你低头俯在她腮边,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心里涌起无限缠绵的情意。都病成这副模样了,她眉眼间却仍然透着那抹悠然、婉约的气质,素雅而恬淡。你轻轻地叹,深深地盼,盼菩萨保佑她病情好转,盼她能像四月的樱花一样绚烂绽放,让一切的清愁和落寞瞬间凋零,让锦瑟的心事和欲说还休的寂寥通通在她淡然的微笑中化成雨雾飘散。

  可她还是走了。等你醒来时,胆娘正抱着保子伏在韦丛的床头撕心裂肺地扑打着床板哭喊。你一下子便怔住了。你抬头望向躺在锦绣衾被里的她,望着她苍白的脸,望着她垂落在床下的左手,望着她手边滑落的针线盒,望着她枕边一件质地精良的新绸衣,望着新绸衣上还没来得及拔掉的银针,心陡地变空了。

  不!不会的!你颤抖着双手去抚她垂落在床边的手,那是一双早已失却了温度的手,冰凉,冰凉。怎么会?刚刚她不还在跟自己说话吗?不!他犹不敢相信地掉过头望向哭成泪人的胆娘和她身边年仅四岁的保子,浑身一软,立即瘫倒在了地上。

  “不!不!”你使出浑身的气力,匍匐着将韦丛冰冷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放入怀里替她揉搓着,“蕙丛,我来了,别怕,我就在你身边,我替你暖手,我替你暖……”你颤抖着身子瞟向胆娘,“快,快去外边拿暖炉来,蕙丛她冷,她的手都冰了,快去啊!”

  胆娘潸然泪下地盯着你:“姑爷……姑爷……”

  “你还愣着做什么?”你瞪着她歇斯底里地嚷了起来,“想冻死你家小姐吗?啊?”

  “姑爷……小姐她……”胆娘一把将被吓呆了的保子搂入怀里,泪如雨下地望着你,哽咽着说,“小姐已经去了!”

  “我叫你去拿暖炉,听到了没有?”

  胆娘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抱了暖炉进来,抖着手递到你手边。你把暖炉放到韦丛手边:“蕙丛,暖炉来了。你是不是很冷?抱着暖炉暖一暖,就会暖和起来的。来,听话……”

  韦丛的手是僵硬的。你费力地将她的手腕移到暖炉边,它就又滑了下去,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暖炉被你不小心碰到地上,你才开始意识到她是真的走了。你把她枕边那件新绸衣紧紧攥在手里,泪如雨下,望着衣襟处还扎着的银针,更是痛彻心扉。她到死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你,仍在与死神争抢时间,为你赶制新绸衫。可是如今她不在了,你要这新绸衫又有什么用处?你再也不能穿着它向诗友们炫耀妻子的能干,再也不能穿着它问她好不好看,再也不能穿着它和她一起看山看水,以后的以后,这苍茫世间,爱情的日子里只剩下你一人孤芳自赏,还要它做什么?

  你奋力地将新绸衫揉成一团,任凭银针扎破你的指尖,心也跟着韦丛一起死去。七月的夜,残月高悬,你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窗下新萎的小株夜合,痛不欲生。那是韦丛生前栽下的,你还记得她每天都坐在窗下,一边剪纸,一边含笑等候夜合花期的身影,可一眨眼的工夫,却已物是人非,花萎人亡。你宛若置身梦中,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纤干未盈把,高条才过眉。

  不禁风苦动,偏受露先萎。

  不分秋同尽,深嗟小便衰。

  伤心落残叶,犹识合昏期。

  ——《感小株夜合》

  你在地上铺陈开旧日的素笺,淡淡墨香浅浅愁,十个瘦了的指尖下将一世的清梦唱尽,却留不住往昔的温情,只能让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栖居在你古旧而倦倦的诗句里。

  “纤干未盈把,高条才过眉。”她栽下的夜合树还未盈把,高条也不过才长过眉梢,可却和她一样脚步匆匆,不肯为你稍作停留,甚至都没来得及绽开一朵花蕾,便与你刹那永别。你无奈,你潸然泪下,你开始质疑,质疑这红尘世间,是否所有的缘分从一开始便都注定了遇见后就要别离,拥有后就要忘却?突地,心犹如被锥子锥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剧烈的疼痛伴着万千相思将你迅速拉下悲痛欲绝的深渊。你瞪大双眼,想要在这深不见底的幽暗中抓住她的手,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徒然攥了一把空虚。

  “不禁风苦动,偏受露先萎。”小小的夜合树禁不起夜风的肆虐,才刚刚受了一点寒露便即凋零枯萎,就像韦丛一样,英年早逝,终是逃不过病魔的召唤。你还能用什么去怀念她?在这烛影摇红的未央夜里,你也只能掬一捧花间词,研一方上谷墨,在易水砚中蘸一滴月华之泪,任那些流失于远古的关于思念的墨迹在你的案台边隐隐再现。蕙丛啊蕙丛,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现在最放不下的人是你而不是莺莺?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人,像这株还没长大的夜合树一样先行枯萎了呢?

  “不分秋同尽,深嗟小便衰。”才刚刚入秋,这小小的夜合树就和你最心爱的女子一起消逝在寂寂流年里,你深深地嗟叹,嗟叹它小小的年纪便夭折。同时,你也深深地自责,如果你不是每天都忙于公务,不是忙于吟诗作赋,不是把所有心思都用在朝廷里的那些事上,哪怕只分出一点点心思,抽出一点点时间,多给这小株夜合浇些水、施些肥,它也就不会枯萎凋谢。还有韦丛,如果你肯多留意一下她的起居饮食,多关心她一点,及时发现她的病情,她也就不会在青春盛年就撒手人寰。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啊!

  恍惚间,你又跌跌撞撞地走入梦里,踩着印满记忆青苔的石阶,任寂寞的足音,在水之湄,在山之巅,去觅她走过的所有痕迹。梦里,蒹葭苍苍的尽头,她披歌踏露而来,让你在安然与笃定里与她旷世相逢。眼眸深处,痴心不曾分离,她深情地望着你呼唤,告诉你,你便是她今生的唯一。于是,过去的恩爱缠绵又浮上你的心头,她的柔情和你的风雅,便在瞬间纠缠成一缕缕记忆的蛛丝,在瘦长的月光下,摇落一窗轻澜微波的心事。

  “伤心落残叶,犹识合昏期。”小株夜合虽然弱不禁风,又逢秋风肃杀,早已枝萎叶残,可即便如此,它还识得合昏之期,至晚必合。再看看自己和蕙丛,已是人天永隔,真是人不如花,斯人已去,无叶可合,情何以堪!

  写罢《感小株夜合》,你奋力扔掉手中的羊毫笔,匍匐在地失声号哭起来。纵使给她写一千首诗、一万首诗,她也无法再活着走进你的世界来啊!多想和她坐拥锦绣床边一起回首流年往事,多想牵着她的手共游曲江赏那春光牡丹,多想和她在檐屋下重新栽种一株株盛放相思的夜合树,让你时时想念,时时眷恋。可现在,你却只能独抱一笺素字,用泪水浇灌出曾经的风花雪月,却失却了往昔的所有美丽与惊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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