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腰
从公元803年秋十月起,到次年正月二十五日起身回长安为止的这段日子里,元稹一直在洛阳陪着娇妻韦丛在履信坊的韦府豪宅中度过。岳丈韦夏卿刚从京兆尹改任为东都留守兼东都畿汝防御史,虽然治所从长安迁至了洛阳,但丝毫不影响权势煊赫的韦氏一门在官场中的影响力,生活的奢华之处无不令自小受尽贫寒之苦的元稹侧目。
元稹作为韦夏卿最宠爱的娇婿是幸运的。因为他相貌出众、才思敏捷,作为洛阳最高行政长官的韦夏卿便经常带着他出入众多高级社交场合,让他结识了很多炙手可热的达官贵人和名震朝野的文人墨客,其中就包括他终身的挚友白居易、李建等。通过各种和上层互动的社交活动,元稹不仅开阔了眼界,而且改变了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自卑心理。更难能可贵的是,岳丈的欣赏也替他积累了丰厚的政治资本,名动江湖的“元才子”称号也在这一时段迅速流传开来。
总的来说,洛阳的生活对元稹来说是幸福得无以言述的。在这里,他终于意识到和莺莺的那段感情已成为过去式,痛定思痛后,终于向妻子韦丛敞开了心扉,正式接纳了她的爱情,并努力扮演着好丈夫的角色。
下雪了。洛阳城的第一场冬雪。
你——元稹,坐在窗前的书案下,看雪。窗外,是一片荒芜的雪地。
雪花纷纷,落在你的额上、脸上,滋润成水,又“哧”的一声滑落到雪地上,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落雪无痕。你轻轻地叹,雪中的人,也会是无痕的吗?
雪越下越大,淹没了你的记忆,全世界仿佛都在下雪,让你无法呼吸,你就这样无可抑止地再次陷入那些久远的记忆中去。
就是那个飘雪的日子里,你第一次遇到了她。你又想起了莺莺,无可救药。
你一直记得那一刹那,那个素衣白裳的女子从雪地那边盈盈地走过来,身后拖着一条淡淡的影子。
你转过头去,望着她,一望千年。
你总在幻想,耽于幻想。你这个孤独的寂寞的人,在想着一个人,只是这样一个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爱着你,只是爱着你。你这样一个孤独的人,不会去爱别人,当然也没有人肯去爱你,那样漂泊的道路,你始终坚持一个人走,你就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云影下的那条小路,随便就那么走下去,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只是这般的孤独,这般的热切。
你总是幻想着,在哪个街口,哪个码头,哪个明晃晃的水边,哪个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子里,会有那么一个女子,只是那样一个女子,高傲而孤独,热切而寂寞,你们同是那样的孤独,同是那样的骄傲,于是便在孤独中相恋,在骄傲中思念,你爱她,她也爱你,只是你不会说,她也不会言语,你们就这般相互欣赏着相互依偎着。你们牵着彼此的手一起走过了天涯,走过了海角,走过了天高,走过了水长,再相逢,已是千年之后,那命运纠葛的轮回,就像一张纠结的蛛网,布满了你们未来的预言,只是你们却又看不懂。
你们注定在这一世相爱,在下一世分开,在后一世错过,再在另一世形同路人,以后的以后的以后,你们注定再也不会相逢。没有你相伴的日子里,她会在一个又一个的寒夜里,陷身于这个孤独的城市中为你哭泣,为你悲伤。而你,始终都会在漂泊的月光下思念着她,孤独而热切,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永不停息。
为什么?你还是无法将她的影子从脑海中完全抹去?不是已经在心里发誓要一生一世都只爱着蕙丛,都只对她一个人好吗?为什么自己又背叛了自己?你抬起头,望寂寂的流年牵缠她羞涩的妩媚,纯洁与简单便成了世间一场偶然的相遇。她哭着伏在你的肩头,呢喃着说这雪美得宛如一首忧伤的采莲曲,宛如一颗破碎的心飘在泥泞的土地上无助地流泪,却怎么也无法抚慰灵魂深处的孤寂。你痴痴地望向她,她眼角的泪水恰恰漫过你指间枯萎的玫瑰,而那些弥漫在窗前的心事,便在萦绕过千百年岁月的一声长长的叹息里,有了别样的滋味。
她在你耳边不停地说,此生此世,纵使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承受炼狱之苦,只要天无绝人之路,就会与君永不相弃。你沉醉在她流泻的芬芳里徘徊,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耳垂,感动地抽泣,苦涩地微笑,可只一个回眸,她便又在你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再也找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明媚。瞬间的温柔迅速逝去,一切的美好都藏在她逸去的脂粉气里袅袅飘走,偌大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回忆,毅然决然地锁上你染香的衣襟,掳走她的温婉,却带不走你任何的眷恋,也抚不去你心底翻卷起的忧伤。
荒芜的岁月,瘦去了东风,瘦落了黄花,回首之间,唯余一地空洞的苍白在思念涛生的心房瑟瑟呜咽。落雪的季节里,你的心中为她下了一场滂沱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淋湿了心梦,淋湿了记忆,美好已是了无痕迹。你无可奈何,只能保持着一种绝望而茫然的姿势,端坐在书案边,惆怅着看雪听风。当思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你多想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就像婴儿初生时放肆的哭泣,可是午夜的那份悠长的清寂,却让你伸长了脖子扯破了喉咙怎么喊也喊不出来。
凝眸,月牙上似乎被染了大片大片璀璨而炫目的嫣红,那如梦的痴想,让你转瞬陷身于一场水月镜花的幻境,然而,还没等你回过神来,记忆中所有风花雪月的画面便又全都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一一破碎。看来,上天已拿定主意不让你心想事成,那么,是该继续隐忍下去,还是冲破一切的障碍迎难而上?你不知道,你完全失去了主张,只是在心里痛苦地念着她的名字执着地问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涉过你宿命的心河抵达她的彼岸?
抬起头,你看到,伴着几片飘零的雪花,窗外的老梅显得愈加苍茫,仿佛已是繁华落尽。你站在灰暗的天空下沉默不语,任抱香枝头的梅花撒下一场亘古的寂寞,默默看着你和她在相爱的陌上擦肩而过,心中裹挟的是满满的不可丈量的惆怅。那一瞬,悲伤在眉间凝成的黑,荒芜了你那颗因彷徨而困惑的心,几缕温柔的呼吸,带着心底瘀青的伤悄然爬上你的额角,留下一抹怎么也擦拭不去的痕迹,而面对这一切,你依然显得无能为力,只好任泪水从眼角别离,在瘦了的面庞上潮起潮落,尽管再也惹不出一丝涟漪,却于顷刻间翻江倒海了千百回。
一片雪花落入手心,融了、化了,你便又在寒风中痴痴地臆想,这不是一片雪花的融化,而是一朵泪花在掌中的皈依。在这空空的岁月中,老天爷究竟还要让你在思念中守候着谁默默老去?你早就不想再去回忆,只想拥着你的蕙丛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江上渔火,看点点星辉,可是,为什么你总是逃不出这爱情的魔咒呢?
莺莺,放过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我决定放手,给我们的爱情一条生路,只因为她眼中对我燃放的风华。也许我对你的爱,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固执。我们都习惯于寻找一种不知道路途和终点的飘荡,习惯于风掠过耳际的时候总有低沉的耳语静静讲述着失落却仍然不懂得后退,可是,这真是我们想要的爱情吗?不,这不是。你摇着头,尽管想要忘记的时候总有一种极致的伤痛和释放的愉悦充盈着你的心脏,但为了蕙丛,你必须学会取舍,必须让所有的感怀幻化为无声息的沉寂眠于尘埃底部,让你的婚姻变得彻底生动轻盈起来。
“相公!”韦丛醒了,披散着头发轻轻站在你身后。她张开张臂,从背后紧紧拥住了你。
“你怎么披了单衣就下床了?”你回过头,紧张地打量着衣着单薄的韦丛,连忙扶着她往床边走,“快,赶紧上床暖和着,要不待会儿就该着凉了。”
她听话地钻进被窝,抬起头,痴痴盯着你看:“只要有你在,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
“蕙丛……”你不无愧疚地低下头,拉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怀里,却不敢看她明亮的眸子。
“爹让你作的那首诗写好了吗?”
“写好了。我拿给你看。”你轻轻踱回书案边,拣起一张诗笺,递到韦丛手边,“刚刚写好,不知道合不合岳父大人的心意?”
“《韦居守晚岁常言退休之志,因署其居曰大隐洞,命予赋诗,因赠绝句》。”韦丛轻轻念着诗题,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娇羞满面地望着你说,“这诗题真长。你说,爹干吗非要把自己的居室叫作大隐洞?他是想学陶渊明隐居吗?”
你望着韦丛轻轻笑着:“岳父大人兴许是厌倦了官场上的应酬吧。能过上采菊东篱下的生活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啊。”
“你不会也想采菊东篱下吧?”韦丛对着你做了个鬼脸,继续念着诗笺上的诗句:
谢公潜有东山意,已向朱门启洞门。
大隐犹疑恋朝市,不知名作罢归园。
“你把我爹比作东晋的谢安?”她有些吃惊,然而心里却有些自得,“这后两句带了些调侃的味道,爹看了一定喜欢。”
“我正担心岳父大人看了会怪罪下来,所以正想重新拟作一首。”
“就这首,爹一定喜欢。”韦丛望着你嫣然一笑,“爹在官场中听惯了溜须拍马的奉承话,这样带着调侃意味的诗才正合他的心意。”
“那我这就给岳父大人送去。”
“急什么?”韦丛拽了你的衣袖,“爹请了洛阳的名流今晚来府里饮宴,到时当着大家的面把诗呈上去,爹岂不更加欢心?”
“那不成卖弄了?”
“你是大名鼎鼎的元才子,卖弄又如何?别人想卖弄还卖弄不成呢!”韦丛不无自豪地盯着你欢快地说,“谁让我相公才高八斗,想不卖弄都不成呢。”
“蕙丛……”你紧紧盯一眼韦丛,感动的泪水顿时迷茫了双眼。
“看你,怎么老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她伸手替你拭去眼角的泪花,“让胆娘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她家姑爷了呢。”
“你对我太好了。”你哽咽着,“可是,我……我从来……”
她伸手捂住你的嘴:“好了,瞧瞧你,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再这样,我可要笑话你了。”
“蕙丛……”你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呵着热气,“你冷不冷?冷的话,我再去给你点几个暖炉端进来。”
她望着你笑笑,摇了摇头说:“心里暖和,即使睡在雪地里也会觉得温暖。只要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相公守在身边,外边再冷我也觉得浑身是暖和的。”
你紧紧拥住她:“你对我的这份情意,恐怕今生今世我都报答不完了。你说,我怎么就能娶上你这么好的妻子?是上天可怜我,还是……”
“都不是。”韦丛把头深深埋进你怀里,“我们是夫妻,所有妻子都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成为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男人。”
韦丛的温情融化了你内心的冰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慢慢划过窗户,肆无忌惮地射进屋内,映着你脸上模糊的泪光。曾经与莺莺的那些欢笑与忧伤,那些零碎的片断,那些拥进心里的幸福,便在这无言的洗礼下迅速流转过几世的光阴。你也终于明白,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美好的情怀,那些幸福又惆怅的期盼,终有一天会曲终人散,取而代之的便是蕙丛眼底无尽的脉脉温情。或许悲伤还是真的,但眼泪却是假的,那些所谓的泪水只不过是悲伤的一种发泄方式罢了,可拥有了这么好的妻子,你还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既然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成为十指相扣的天长地久,那就任你把心底的千种相思都寄向身边的蕙丛吧。
…………
日落后的韦府,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元稹和韦丛在众歌舞伎的簇拥下被包围在了她们围成的圆心中。
“让蕙丛小姐和新姑爷给大家跳绿腰舞好不好?”韦府主讴者泰娘望着红了面庞羞了娇颜的元稹夫妇兴奋地嚷着。歌女小玉、舞伎曹十九也都应声附和,座中的韦夏卿和夫人段氏以及被请来的洛阳贵客们都一边把盏,一边瞪大眼睛谈笑风生,纷纷要求他们给大伙跳舞助兴。
“我不会。”元稹连连摆手,“我真不会。泰娘,你就别寻我开心了。”
来自吴郡的泰娘望着元稹“咯咯”笑出了声:“不会?新姑爷可是名震朝野的元才子,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边说边手舞足蹈地盯着座下的客人们高声嚷嚷了起来:“你们说是不是?新姑爷今天要不陪蕙丛小姐跳绿腰舞,我们就不让他回长安任职。”
“好!”有客人举起象牙筷子叩击着紫檀木制的案几,“校书郎才高八斗,跳个舞算什么?”
“就是,不会跳舞哪配做韦大人的女婿?”
“他真的不会跳舞。”韦丛连忙替夫婿打圆场,娇笑着瞟着泰娘对众宾客说,“谁都知道泰娘的舞跳得最好,大家要看舞自然得看泰娘才是。”
“小姐此言差矣。泰娘自小就跟着大人走南闯北,从吴郡到长安,又从长安到洛阳,大家看泰娘的舞都看腻了,谁不图个新鲜?”泰娘顾盼生辉地瞟一眼座上的韦夏卿,摆出一副袅娜的姿态,“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今天新姑爷和小姐要不给大家跳绿腰舞,以后泰娘也不跳了。”
“你这死妮子!”韦丛睃着泰娘没奈何地笑着,“我看你是存心想出我们的丑,让大伙看我们的笑话。”
“哪能呢?”泰娘上前附在韦丛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又回头瞟一眼元稹说,“姑爷今天要不跳,便是心里没我家小姐。”
“就是。”歌女小玉附和着说,“我家小姐等了姑爷三年,姑爷连一支舞也不愿意为我家小姐跳吗?”
“小玉!”韦丛红了脸瞪着小玉,“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玉朝韦丛扮了个鬼脸,退到泰娘身边。韦丛轻轻拉了拉元稹的衣袖:“要不,咱们就跳吧?”
“可我真不会。”
“胡乱跳着就好了。”韦丛瞟着泰娘,“跳《绿腰》舞,总得有人为我们弹琵琶伴奏吧?”
“我来主奏!”泰娘从乐工狗儿手里接过琵琶,“新姑爷和小姐跳绿腰,泰娘怎好不凑个热闹?”边说边吩咐着众乐工歌舞伎,“狗儿,你吹笛,曹婆你伴舞,新姑爷要真不会,可以让他照着你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儿。”又伸手指了指在座下忙着吃刚从岭南运来的樱桃的胆娘,“胆娘你过来敲钟,还有小玉,你来打鼓,代九九,你来奏丝簧,其余的人都排在我身后弹琵琶……”
泰娘话音刚落,便横抱彩画琵琶,左手按弦,一拢一捻,右手持一端作芝头形的金丝嵌画拨,一抹一挑,加上红牙板的节拍,凤笙与玉箫、龙笛、篪、埙的轻吹,筝与瑟、阮、箜篌的拨弹,玉磬、编钟、方响、云锣的轻击,尽显出序曲的柔和清切。曹十九的舞步非常柔缓,韦丛拉着元稹跟着她轻轻跳起来,虽然毫无章法,却早已逗得座下笑语喧哗片片。
曹十九的舞姿是那样美,看得元稹目不暇接,却只能跟着节拍胡乱舞袖摇摆。绿腰舞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欲扬先抑,欲放先收,曹十九在乐声中尽情展现着自己非凡的腰功、袖功,不断飞舞、回旋着。她扭腰转步,袖飞翩翩,随着跌宕起伏的乐曲,俯仰如意,或一臂上举、一臂下举,袖覆而下,微侧腰;或折腰扭胯,然后双臂张开而圆弯,将捻着的筒袖向相反方向挥洒而出;或弯腰如弓,髻几触地;或向后下腰,腰势如圆规一般,头部却上扬,然后双臂如花枝斜出,将筒袖平撑开来、又向前冲荡开来。时而背对观众,微摆腰身,又侧脸回睨,微抬一腿;时而又将双手收回筒袖钩着,作合蝉之状,如蝉翼般收在背后,然后从后向下分开,再把筒袖迎空挑出。她的繁姿慢态一拍一拍地舞动,教人看得很清楚,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似乎无有穷尽。
“元大姑爷,你别光顾着看曹婆跳啊!”泰娘边弹着琵琶,边搔首弄姿着眺着已然驻足一边观看曹十九舞袖的元稹昵声笑语。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元稹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十九曼妙的舞姿,情不自禁地即兴吟出一首诗来:
急管清弄频,舞衣才揽结。
含情独摇手,双袖参差列。
騕褭柳牵丝,炫转风回雪。
凝眄娇不移,往往度繁节。
——《曹十九舞绿钿》
所有人都被曹十九的舞姿和元稹的诗情陶醉。就在元稹如痴如醉之际,曲调已入中序,拍声愈来愈急。编钟、羯鼓与震鼓、大鼓、杖鼓、大铙争相连催,琵琶等乐声紧紧相和。舞池中,曹十九的舞步愈变愈快,腰袖和着曲调飞速旋转起来,如风中的冉冉蒲艾、拂拂兰苕,柔美之中带着流丽飞转的气势。就在这时,羞羞答答的韦丛完全被曹十九的精湛舞艺感染,尽情跟着她左右折腰、甩袖飞动,步法如疾驰如萦旋,直看得元稹目瞪口呆。
韦丛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一拍紧接一拍地回转起舞,人们渐渐看不清楚她的舞姿。她放缓呼吸,不断地深深吸气,气沉丹田,把绵绵气息贯穿腰肢与手足,尽量运转于每一处肌肉关节,把每一点每一滴的力气都汇集起来,注满全身,然后再把全身的力量都融入对元稹的浓情蜜意中,追随着音乐的节拍尽情挥洒在绿腰舞中。
入破!入破!在泰娘的指挥下,数十面琵琶大弦小弦,连续用画拨来急奏,扫、拂、叩击、飞快弹挑,能发声宏远的鹍鸡筋弦汇成一片汤汤之声。殷殷钟磬鼓铙声急应,其余簧管板弦乐器也紧随旋律而奏。管更急弦更繁,节拍更催曲更骤。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这是入破后的大曲的层次。
六腰舞到虚催,几多深意徘徊,舞者要尽可能舞得出曲中的蕴含才是上乘功夫。快速的旋律抑扬跌宕,如急雨私语,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如天际回风,韦丛的舞姿也随之千变万化。睨着深情凝望她的元稹,她不再感到吃力,全身的力量重新积蓄,骤然如银瓶乍破,随乐声爆发。
她感到久已萎缩的身躯四肢全都舒张、绷紧起来,额上、身上也都沁出细密的汗珠,可因为有了元稹目光的鼓励,她便觉不着丝毫的累,尽量舒展开身躯,催动舞步,随着乐曲转舞。她的腰部如转轴般旋动,目光也在向四周流盼,深蕴无限,双足脚步也在踏、促、蹬中轮回,再次赢来一片喝彩声。
锦茵在急促变换、趋行的舞步中皱褶,香烟在雪片般萦翻的舞袖中拂旋,她昂首、垂头、手下挥时如莲蕾破浪,奔、抛、翻身旋转时却又长幅衣裾飞扬凌空,如同泻洒开来的蒲艾的绿影,不断迎风招展着天地之思。
太完美了!元稹痴痴盯着摇曳摆舞的韦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乐声急进,然后骤然停刹。琵琶师一齐收拨,金丝拨在琵琶的中心倏然划过四弦,发出长声,声如裂帛。韦丛和曹十九也应声腾跃而起,紧接着落到地上,前腿弓步,后腿跪着,脚背贴地,再折腰向后急弯仰,直贴到后腿的脚后跟上,用这个舞姿结束了绿腰的表演。
“怎么样,新姑爷?”泰娘甩开琵琶,笑盈盈地走到元稹面前,“我家小姐绿腰舞跳得如何?”
“美,美不胜收!”元稹意犹未尽,“可是……”
“有我这个舞师在韦府坐镇,小姐又怎么可能不会跳绿腰呢?”泰娘呵呵笑着,“不过姑爷跳了几拍就不跳了,这又该怎么罚呢?”
“这明明是女人才会跳的舞,你们让我一大男人跳,明明是强人所难嘛。”元稹嬉皮笑脸地望着泰娘求饶说,“泰娘你还是饶了我吧。”
“泰娘你就别为难他了。”韦丛袅袅婷婷地飘至元稹面前,轻轻握了他的手,盯着泰娘说,“罚他作诗如何?”
“作诗?”泰娘想了想,“不行!新姑爷最拿手的就是作诗,得罚他喝三坛酒才是!不喝趴下都不算!”
“泰娘……”韦丛蹙着眉头盯她一眼,“微之喝不了那么多酒。再说明儿午后他就得往长安赶,喝多了要误事的。”
“还是等我下次回洛阳,再来领泰娘的罚吧。”元稹赔着笑脸说。
“总不能什么都不罚吧?”泰娘歪着脖子,眼珠骨碌一转,“要不这样,罚新姑爷现场给小姐赋诗一首,就以小姐跳的绿腰舞为诗题如何?”
“这……”
“新姑爷是不肯赏脸吗?刚才都给曹婆作诗了,难不成我家小姐在你心里还不如曹婆重要?”边说边睨着已经被胆娘拉下去吃樱楼的曹十九嚷着说,“曹婆你说是不是?”
曹十九睨一眼泰娘:“疯丫头,今儿个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尽说些没来由的话。”
“你这妮子,再犟嘴就让大人把你赏了新姑爷做个姬妾,让新姑爷天天为你吟诗作赋。”泰娘打趣着曹十九,又瞟着元稹说,“新姑爷要不肯为小姐赋诗,就得罚酒三坛!”
“好!我作诗!”元稹望着韦丛嘿嘿笑着,脸上却陡地腾起一片红云。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赞美自己的妻子,他着实有些尴尬,可又拗不过豪放不羁的泰娘,只好依了她作罢。
话音刚落,泰娘便让小玉捧来了笔墨纸砚。“新姑爷,给我家小姐作诗,得写在最好的纸上,咱们得留作纪念是不是?”
“泰娘……”韦丛轻轻斥责着她,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你就别作践姑爷了。”
“怎么是作践?瞧小姐和姑爷新婚燕尔,幸福成这样,总得让大伙也跟着沾沾喜气不是?”
众人又跟着附和起来,就连韦夏卿也忍不住喝起彩来。
“瞧,大人催着呢。”泰娘和小玉各自拽着宣纸的一角,面向座下的宾客立着,“新姑爷,今儿你得站着写。喜庆。”
元稹无奈,待狗儿研好墨,接过他递来的狼毫,略一沉吟,并在纸上迅速写下一首瑰丽绮艳的诗来:
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声自趁娇。
未必诸郎知曲误,一时偷眼为回腰。
——《舞腰》
新写好的诗被泰娘拿下去,挨个地送到众宾客面前观摩。所有人都为元稹的才气所折服,在向他投去艳羡目光的同时传去阵阵赞叹的呼声。韦丛紧紧攥着他的手,望着他浅浅淡淡地笑,浑身都流溢着幸福的喜悦。
“相公!”她轻轻柔柔地唤他,一脸小女人的冶艳。
“蕙丛……”他反过来紧紧握住她柔嫩的小手,“你跳得真好。”
“你要喜欢,我天天跳给你看。”
“小两口说什么悄悄话呢?”欢声笑语中,泰娘冷不防回转到他们身边,朝韦丛使个眼色,一手拽了元稹便往座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声嚷嚷着,“一首诗哪作得了罚?大伙快上,灌新姑爷酒!今晚不让新姑爷一醉方休,谁都别回屋睡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