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望关东
唐德宗贞元十六年冬,元稹参加了吏部科试,“明年,文战不胜”,到次年,即贞元十七年春天发榜时,他榜上无名。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四月的曲江已是满目青绿,每一个角落都张扬着明艳生姿、旖旎动人的景色。春风吹拂,岸边妖娆的垂柳摇摆着纤细的腰肢,转瞬便晃落了一池的飘絮。可这触目可及的春光,却不能抚平元稹心底积郁已久的忧伤。他不明白,为什么十五岁就考中明经试的他居然会栽在这场吏部试上?
莺莺,他该拿什么去迎娶莺莺?他记得自己曾对她说过,考中吏部试后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骑着高头大马,用八人抬的大花轿,光明正大地把她抬进靖安坊元氏老宅来,可现在,落第的他是否还能拥有这样的机会?
桃花悄无声息地在他头顶潇洒地飞过,满地落英是它曾经绚烂的美好回忆,也是梦碎之后的无可奈何。想着对她许下的诺言,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心中的烦闷。茫然中,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那空空如也的苍老枝干,心里迅即涌起万般怅意,花已离枝,难道它还能再期望些什么吗?
不知道去年普救寺相识的那一树桃花是否也正在莺莺的窗前轻舞飞扬,但今昔的离别,满地的落红,却掺杂着他已被风干的眼泪,随着那满天的飞絮在空中飘荡,了无归依。漫步曲江边,目睹这满眼的荒芜苍凉,元稹心里别是一番凄苦滋味。怔愣间,佳人已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远去,而他指间却多了一朵别样丰盈的桃花,那曾是映着她笑靥的花儿,彼时明媚地映在他清欢的眸中,现在却又成了他眼底最深的一道伤痕。回首,遥望芳草萋萋的曲江,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流转的眼眸里,总也忘不了她那丝绽放在唇角,如同山花般灿烂的笑颜,可又有谁明白,那抹温婉嫣然的笑,早就化作了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幽怨?
清风乍起,那一朵浓艳的花儿在手,幽香便轻轻沁入心脾,染得他满身的诗情画意,连忧伤也变得清芬冶艳起来。他疑心自己是醉在了一场梦里,犹不可信地回首她早已远去的窈窕身姿,似乎往日石榴树下捉迷藏时轻盈的蹦跳,桃花丛中荡秋千时怡悦的微笑,刹那间便都从那远山的薄雾里依稀飘然而至。
回忆总是从伤心的源头开始的。昨宵的欢乐与情缘已成为今时梦中的一朵浮萍,悄然幻化在淡淡的雾霭之中,朦朦胧胧总是令人看不分明。在这个柳絮飘飞的日子里,梦中的她依然像昨昔那样微笑着向他走来,那熟悉的身影亦依然飘荡在他心底每一个暗藏的角落,如清风轻轻拂过他的心海,让他无法不在怀念的季节,倏忽想起离自己很近却又相距太远的她。
烟色的记忆里,梦的边缘,幻想与回忆彼此交错。梦醒之后,元稹流着满脸的泪,却无法将盘桓在心头的相思诉说一二。举头望月,他多想告诉她,虽然经过风雨,经过沧桑,在他心底,她的微笑却依然难以令他忘怀,而她亦依然是他心头最深的珍重。
曾经,风轻云淡的花影里,碧水长天的月色中,他们在最美丽的时刻邂逅,在最美丽的场景中拨起心动之弦,用满怀的深情共同唱响一曲地老天荒的歌;曾经,波光潋滟的秋水湖畔,她立在青翠的浮萍之上望向他轻轻浅浅地微笑,寂寂的淡菊点染着她的芬芳,纷飞的细雨打湿她的笑颜,仿佛晶莹的露珠,在他眼底折射出万种光华;曾经,风华绝代的她在他凝香的枕边娇喘吁吁,风情万种地呢喃着唤他的名字,任他的目光久久沦陷在她红润娇羞的梨涡里……
现在,她声声唤他元郎的痴语仍然萦绕在他的耳畔,那一点一滴的清欢仿佛就在昨宵,可陷身万丈红尘的他却再也无法知道哪一朵白云曾经记录过他们的前尘旧事,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追回他们曾经执手相望的痴缠。再回首,只觉得一切都依稀发生在遥远的仙界,所有的温情都似前生经过,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牢牢攥在手心里,略一咀嚼便是苦涩,便是深深的惆怅。
下雨了,柳梢细雨纷飞,那一帧人间天堂的胜景中,他和她却隔了咫尺天涯,所有的欢喜亦都转瞬成空。依旧想念那一袭清丽的素衣,依旧想拥有她一个完整的凝眸,依旧想染指她一唇的温润,哪怕就此错过整个花季,哪怕永远陷身于飞雪连绵的冬日,他也心甘情愿。那些有她的日子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素白的宣纸上婉约成一首首瑰丽的诗篇收入他的行囊,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有点点诗意伴他江湖寥落,书海泛舟。而今,不尽的相思在远去了她的世界里却满溢成一袖的寒凉,怎么也呵不出往日指尖缠绵的温暖,只变成一声无边的叹息,空惹人怨。
寂月杳杳,又是一个静谧得令人发慌的夜。月光清冷,如同他忧伤的目光,正透过雕花的窗棂小心翼翼地窥视,一点一点地攫取着他心底盘结的遗憾。叹只叹,当初的懵懵懂懂,未能读懂那一双多情的眸,到而今,空留一肚离殇任他频频在成灾的思念中咀嚼苦涩,却也只能与孤月一起默默品位那份痛苦的滋味。他醉卧案边仰问苍穹,难道,功名和爱情真的不能两全其美吗?没有取到相应的功名,崔夫人就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没有考中吏部试,母亲郑氏就不可能替他张罗和莺莺的婚事。那么他究竟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抉择呢?
他心底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的都是那花红柳绿下的红粉佳人,根本没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可他也明白,自己若再不收起儿女情长的心思,那功名恐怕就要彻底与自己无缘了,而想把莺莺娶回家的心愿就更是天方夜谭的痴人说梦!怎么办?怎么办?是放下功名回到莺莺身边,还是放下思念全心追取功名?不,他爱莺莺,已爱到无法割舍的地步,又教他如何能够为了功名而不去想她,不去念她呢?老天爷啊,如果功名和爱情真的不可以兼而得之,又为何要让她的身影时常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的眼睛从此不分昼夜地潮水涌流,不知方向呢?莺莺,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你知道,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想娶你,可他们更看中的是我的功名。如果没有功名,我和你的花前月下就是一场空谈,可又教我如何能为了功名不再去想你念你?
再回首,一切恍如春梦。微风拂过,窗外的花瓣簌簌跌落,飘飘洒洒,如雨如雾。温婉的月色下,莺莺仿若身化轻蝶,于清风中起舞玲珑,于花影中追香翩跹,每一个举手投足都牵扯着元稹倚窗横笛凝视的目光,在万籁俱寂的天地中悠扬逐出一串无邪的欢笑。却可怜,只一个回眸,一切虚幻便都镌入遥远的天际,他依旧寂寞如烟地端坐在靖安坊老宅的书房里,独自一人默默舔舐着心伤,她也依然独坐如莲,于梨花深院抚着一曲亘古的伤离别。此时此刻,忧愁的尘埃阻隔了他的双眼,心和芦花一起扬入碧空,他只想放飞浪漫的青鸟,在下一个艳阳的寒光里,真挚地向她轻叙坦白的情愫和诚挚的思悟。可是,没有取到功名的他还能如愿娶回中意的美娇娘吗?
门“嘎吱”一声响了。郑氏举着烛火轻轻踱了进来。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郑氏把烛火放在案上,抬眼看他纠结得化不开的愁眉,拿来披风披到他身上,叹口气说,“不是为娘心狠,执意不肯成全你和崔家的小姐。只是,你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如果再取不到功名,叫你爹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心?”
元稹怔怔地盯了郑氏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
“娘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知道不该和你二哥一起把你锁在家里逼着你温习功课。”郑氏坐到元稹对面,就着昏黄的烛火望着他潸然的泪眼,“你和你二姐都是性情中人,只要爱上了便不管不顾,纵使飞蛾扑火也全然无视。可你和仰娟不一样,她是女孩子,而你却肩负了重振元家的重任,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女人弃功名于不顾的。只要娘还活着一天,娘就要管你一天,就要把你培养成你爹心里期盼的那种能够光宗耀祖的人。娘为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多年了,娘绝不会看着任何人阻碍你上进的!”
“莺莺没有阻碍我上进!”元稹目光忧郁地盯着郑氏,“我爱她,她也爱我,您不能拆散我们!”
“爱?”郑氏冷笑着,“你别跟我说什么爱情!爱情能光宗耀祖?爱情能当饭吃,能当衣穿?”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您拆散我们,您就是刽子手!”
“可你这是在自掘坟墓!”郑氏瞪着他厉声指斥说,“瞧瞧,为了崔家的女儿,你都变成什么样了?打小娘和你姐夫是怎么教导你的,是教你长大了对娘出言不逊的吗?难道咱们娘几个在凤翔寄人篱下的日子你都忘记了吗?不要功名利禄,你就想要爱情是吗?告诉你,你一天取不到功名,娘就不可能让你和崔家的姑娘再见上面!”
“娘!”
“若再不收拾起你那副小儿女的忸怩情态,以后就别再叫我娘!”郑氏紧蹙着眉头立起身,“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该知道好歹了!娘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娘不想再看着你们哥几个依旧过着从前那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你明白吗?”
“可我现在的俸禄已够养活自己了!”元稹嗫嚅着嘴唇,“我想我也有能力养活莺莺的!”
“你现在心里就只有莺莺了,是吗?”郑氏痛心疾首地瞪着他,“枉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到二十几岁,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为了莺莺,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了是吗?那好,今天娘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敢当着祖宗的灵位说你不想再做元家的子孙,你再去找莺莺还是燕燕,娘绝不拦你一步!”
“娘!”元稹彻底败在了郑氏手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郑氏面前哽咽乞求说,“功名功名,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逼着我取功名?要光宗耀祖,不是还有三哥吗?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因为……”郑氏忍不住抽泣着,“因为娘对你寄予了太多太多的希望。你二哥年事已高,你三哥虽然跟你年纪仿佛,但论才学论天资他都及不上你。娘心里有数,元家要重振门风也只能依靠你了,可你……你却偏偏伤娘的心,不让娘有一天安生……”
“娘!”元稹心痛莫名,“可我跟莺莺相爱,跟考取功名有什么关系?您要我继续读书,我就继续读书好了,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难道没了莺莺,孩儿就能考中功名了不成?”
“儿啊,你好糊涂啊!知道你为什么落榜吗?”郑氏语重心长地盯着他,“你十五岁就登第明经,怎么会过不了吏部科试?还不是因为你成天沉湎于儿女私情才酿下这枚苦果!若是娘还让你继续和崔家小姐来往,我看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考取什么功名了!”
“不……不会的!娘,我求您,只要您肯成全我和莺莺,我发誓,我一定好好读书,一定在家认真备考,来年的吏部试孩儿一定能考中的!”
“那就等你考中了再说!”
“娘……”
元稹望着郑氏远去的背影,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母亲为了养育他们哥几个付出了毕生的心血,他实在无法忤逆她的心意。看来不考取吏部试的功名,郑氏是再也不会让他跟莺莺谋面了。可自去年离开蒲州回长安参加考试,与莺莺已经相别半年有余,而来年冬天的吏部试距今尚有一年多的时日,所有的日子都加起来将是漫长的三年。三年,就算他等得起,莺莺又如何能熬得起?
写给她的信一封接着又一封,不知为什么她连一个字也没回。是她没有收到信,还是她心生幽怨故意不再理他睬他,抑或是二哥、三哥帮着母亲私下扣留了他的信件?莺莺,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可你是否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那片殷红的花瓣,是否知道,有一颗心始终在替你默默祝福?我想你,真的想你,可我无力抵抗,母亲和二哥、三哥把我软禁在了长安城,我纵使插上翅膀也飞不到你的梨花深院。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想要辜负你,更没想要抛弃你。只是,只是我真的无能为力,就连写给你的信都无法引起你的共鸣,你又可否告诉我,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心生喜悦,才能让你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孤灯寒衾下,元稹细数着和莺莺曾经拥有的每一份美好,经霜沐雨后才更明白“情到深处”四个字的含义。莺莺,我是迫不得已的,可你要相信,对你的思念,已成为被锁在靖安坊里的我最大的精神动力,对你的爱恋,也早已镌刻成我心底唯一的安慰。可是,为何,为何你那如花的笑靥,却总不能为我停驻片刻,总要让我在不真实的梦境中才得以相见?为何你我千年前的蒹葭之约,仅用一把落花,便已苍白了我的一腔离愁?明明知晓,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的魅惑,梦醒时,“空”才是唯一的结局,却又为何,饮尽一壶浊酒,却醉不出过尽千帆的哀伤?
我知道,你此刻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知道,你此刻正“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知道,你此刻正“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更知道,你我那遥遥无期的团聚,便是你眼底最温馨的守候。此时此刻,我多想披着一袭月色,在西厢外披草而坐,桃花作盏,高擎爱情的金觞,斟满一杯杯泛着沉香的钗盟钿誓,道一句:为君沉醉又何妨?却又怕,梦残酒醒时更是断人肠。
莺莺,我的爱。
元稹匍匐在窗前,回头望向自己青涩的过往,一滴相思之泪黯然垂落。
莺莺,请不要为我哭泣。
我的灵魂这一生都将属于你,哪管天崩地裂,哪管冬雷震震夏雨雪,这颗心也不会再托付给除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莺莺,请你相信我。
想起你,我便会向着茫茫人海、辽阔的苍穹、皎洁的明月,还有那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为你祷告,求神赐予你欢乐,让你永远做初见时那个山花般烂漫淳朴的女子,即便在梦里,在来生来世擦身而过之际,我也要在一瞥间的片刻里记住你的笑颜,你的轻灵。可是现在,我没法看到你,没法拥着你娇柔的身躯把那万千情话细细倾诉,既如是,就让这长安城内细细的雨丝,扣着我思慕的诗章,翩跹成动人的蝴蝶,飞进你灯火阑珊的梦里,沁着瓣瓣心香,诉说我对你的一曲相思吧!
每书题作上都字,怅望关东无限情。
——《封书》句
寂寞此心新雨后,槐花高树晚蝉声。
——《封书》句
一句句《封书》,寄托了元稹对莺莺不尽的相思。
“每书题作上都字,怅望关东无限情。”那些个日日夜夜,他总是默默挑亮罩纱的青灯,独自坐在沉香雕镂的西窗下,在素白的纸笺上,画一座五颜六色的城池,写一季姹紫嫣红的花开,为她书尽平生相思意。凝眸,闲愁早已飘落了的眉间心上缠绕了经年的往事,于风中瞬间惊起曾经许下的誓约。然而,归期终是无望,唯有举头怅望关东,默默思念那寄居蒲州古寺的红颜,任眼中唯一的身影,在心底缓缓烙成深刻的印记。
他知道,在那场由他自己编织了无数回的缤纷的梦里,最美的遇见就是再次邂逅到顾盼生辉的她。梦中,她给了他一份明媚,给了他一份怡悦,于是,那一刻,他独自拈着一朵山花站在她经过的路口,欢喜无限地笑了起来。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他轻轻敛起所有的痴愣与烦闷,心花便簌簌地绽放起来,开得恣意蓬勃,开得明媚欢快,开得如火如荼,开得妖娆烂漫。已经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欢快了,如是,就让她屹立于群山之巅,以一朵山花的指引,以一抹从容的微笑,来渡他一世的红尘清欢吧。
“寂寞此心新雨后,槐花高树晚蝉声。”细雨霏霏后,他踏着深深浅浅的步履,行走于残红寂寥的阡陌上,一路采撷下一颦一蹙的落寞,本以为能够解下九曲连环的忧伤,却不知思念成疾更是无从说起,刹那的工夫便又染了满身的愁绪。
你看,槐花开,槐花落,尘缘难尽,这一路走来,唯有亦步亦趋,才可以寻见想要的妩媚,却依然无法躲过一行行的烟花断句,怎不教人柔肠百转?晚风过处,幽幽闭上双眼,他在自己营造的梦幻般的氛围中,刻意打捞起一地落英缤纷,再次沉入往日的梦境,将她的名字含在口中,小心翼翼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又看到了她。斑驳的青石小巷里,杏花微雨中,她微笑着执一柄碎花油纸伞,娉婷着款款向他走来。那一瞬,伞外轻寒漫漫,伞内柔情无限,只一眼,便醉了他的天荒地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轻轻地叹息,虽然总是难以聚首,心心相印的深情却也胜过朝朝暮暮的陪伴,眼里便多了一份含愁的笑意。可是,流年似水,她真的会在寂寞的守候里痴等自己三年吗?
他摇首无语。也许,地老天荒只是一个望不穿的词眼罢了,怕只怕,到头来,只余瘦却的灯花,伴他孑然的寂影,直至生命的尽头。如果是这样,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回首,书案上,笔墨依旧,诗笺依旧,思念她的心情也依旧,只是,他这一片永不落山的痴情,她到底又懂了几分,明白了几分?
知不知道,想她时,他只能拣着一地破碎的落英,看烟水流逝,听蝉声一片,嗅清香流韵,任十指轻叩,在寂寞中吹出一笛幽婉,在悲伤中弹出一厢悲凉?知不知道,想她时,他只能独影西窗,将重门掩闭,于低首凝眸间,为她舞尽文墨,消尽愁肠?知不知道,想她时,他只能坐起三更,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平平仄仄的墨迹中,字字愁生,题不尽相思依旧,任漫天纷飞的细雨都化作相思的泪滴,心却被离愁染得更加寂寞?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爱上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他无怨无悔,即便为她赴汤蹈火、魂飞魄散,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他也心甘情愿。
…………
公元803年春,经过将近两年时间的准备,已于802年冬再次参加吏部科试的元稹,终于考中“书判拔萃科”第四等,完成了郑氏多年的夙愿。而就在他带着愉悦的心情前往崔家探望莺莺,欲以表哥的身份求见一面时,莺莺却因为怨他一年半前并《菊花诗》一同寄来的诀别信而忍心赋诗一首加以拒绝: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元稹求见未果,怅然若失,只好打道回府,却又心怀不甘。这个时候,莺莺又作五绝一首,令红娘转交于他,以示永诀: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的这首诀别诗,字字句句,哀怨之情溢于言表,既表达了她对他的不满,也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自此,莺莺彻底退出了元稹的情感世界,曾经戏水的普救寺后园、携手的月榭、缠绵的皮影戏、拈花的十指,都未曾挽回这段红尘之爱。莺莺春心已死,她苦苦盼,含泪等,整整三个春秋,等来的只是一纸诀别,而非他回眸的眼波,甚至连她后来给他捎去的那封情意绵绵的长信,也被他无情奚落,于和她离别一年有余后就被他铺垫渲染成一篇《莺莺传》,成为崔夫人怒斥她不知羞耻的依据。
她并不知道,他写下那封诀别信完全是因为母亲的逼迫,是一时糊涂所致,更不知道那年他写《莺莺传》只因难忍相思之苦,只想用文字来温暖着她,呵护着她,想念着她,铭记着她。他知道,纵然当时缠绵悱恻,纵然当时誓言坚贞不渝,却都抵不过指间的光阴,终究会一寸寸流走,一寸寸枯竭,所以他怕,怕在这锦瑟年华里,那些人、那些事,会在时光的流转中渐行渐远,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记,所以他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他写她,从未想过要拿出去炫耀所谓的才华,却不曾想被和他一起备考的仕子李绅偶然发现,才辗转流传了出去。可这又是他的过错吗?
他想向莺莺解释,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她选择了忘记,选择了回避,因她不想再为他痛,再为他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将满纸怨女的思绪折好,不再看他,不再念他,这辈子,她只愿枕着幽远的琴声做一场绮丽清梦,醉于大唐,永不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