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谢铭的养母皱着眉对我道:“姑娘,你要不要先搽搽粉,你的脸色实在是白得吓人。”
我偏头望向一旁的大铜镜,点了点头。
到西泽以后,我仍旧直接见昭铎。昭铎见我突然来到,有些吃惊。
也许是青梅竹马的情感,我将在揽云楼里没哭出的泪一下子宣泄出来。昭铎这辈子也没见我哭过几次,拿着扇子的手越发慌乱,屏退下人,将我扶到一旁坐着:“出什么事了?”
这揽云楼的脂粉质量忒好,我哭成这样妆也一点没花。
我哽咽着张张口,好几回说不出话来,老半天以手掩面,只道出两个字来:“穆谌……”
两个字对昭铎而言,已经完全明了。他正要安慰我,外头有个将士求见。昭铎看看门口,又看看我,犹豫之时我挥挥手,让他放心去了。
我背对门口擦擦眼睛,冷静片刻,听见门口那将士对昭铎报告战况。
我脑袋还不至于混沌到傻,稍微分析他们的对话,我得知明戈王的死讯天阙还未公布,现在虽有撤军的势头,但仍装得从容不迫。明戈王势力再大,终究只是个王爷,天阙还有一帮老狐狸把持,不至于少了个王爷就全盘崩溃。
昭铎回来时,我已差不多收住了泪,满脑子想的是战争。我望一望窗外海阔天高,深刻体会到先皇从前的心情。
桃花太艳,灼伤眼睛,泪水情不自禁流下来。
我对昭铎道:“明戈王已经死了。”我将前几日上天阙的事断断续续向昭铎说罢,昭铎的神情很是复杂。我想帮他将天阙打退,昭铎按了按我的肩:“你在这儿养着,我还不至于输掉这场战争。”
虽然我很想借用一些别的事情暂时将悲伤放一放,但昭铎不许我参战。
我脸上搽了厚厚的粉,才不至于看上去像个死人。我毫不隐瞒地告诉昭铎:“昭铎,我恐怕活不久了,在我死前,至少让我做些有意义的事好吗?”
昭铎微微蹙眉,拉过我的手。也许是我的手冷得像冰,他碰到时顿了一顿。他摸摸我的手腕,面色一沉,将我的手又放回来。
“我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撑几天。”我望着他的眼睛,“算我求你好吗?”我半生女皇,千年戎马,如果死,我愿意在血与刀中闭上眼。
昭铎强硬反对:“不可能。”
昭铎离开了,将我放在他的书房里,却在门外安排了侍从。他不怕我寻短见,倒是怕我出意外。
微风徐徐拂进窗来,夹杂了兰蕙芳香。我恍惚发觉,春天已经来到。
我想走到窗边,不经意摇摇晃晃一拂袖,拂落书案上一卷奏章。我蹲下身,努力睁了睁朦胧的眼,讶然发觉那是祁烨和柴诺一生的记录。
我的心无征兆地痛起来,一手捂着胸口正要拾起,一阵风忽地刮来,地上奏折哗啦啦翻过,到最后一页时,停了下来。
我看到祁烨的结局。柴诺死后两年,祁烨体内蛇毒复发。当年被困荒山,柴诺未能将他体内的毒尽皆吸出,致使多年以后直接要了他的性命。祁烨死时,七窍流血,痛苦难耐。
报应啊。我跌坐在地,垂着头耸肩冷笑,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将门外战战兢兢守护的侍从都惊动,跑进来却见我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回到神界没几天,穆谌便回来出了水淹浮岛的计策,还同我谈判一场。那一场谈判里,我脑子一热提出条件亲他的脸。彼时他的笑颜衬着绚烂夏花,倾倒众生:“媚皇请便。”
我确实亲了。只是看他身材如此高大挺拔,我够不着也不好抬手碰他,他耍流氓似的低下来一点。胖达圆饼似的脸疑惑地看着我俩,我慌乱得眼神乱飘,踮起脚尖屏着呼吸,一紧张吻到他的耳垂,蜻蜓点水般碰一下便缩回来,再不敢看他。
我这辈子从没对一个人这么又爱又恨。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昭铎将天阙的残兵打退,战争结束。战马昂首嘶鸣,战士却低头不语。
正在我呕血日益严重时,又一桩消息传来。我本想在战后将穆谌的遗体领回来安葬,天阙却以叛臣的名义将他火化,挫骨扬灰,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
听见这讯息时,我站在昭铎身后,砰的一声倒地,不省人事。穆谌,抑或是祁烨,对我来说如同做了一个梦,可是梦不让人如此疲惫。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手脚像冰水里泡着,浑身止不住颤抖。我不知该用何种心情评判天阙此举,只是在昭铎来安慰我时,我瞬间有个念头,举起玄珠,晃神晃神地道:“我当日没杀了丹姮真是正确的。玄珠可以让想见的人回来……”
“媚卿……”昭铎担忧地按住我的手。
“没事的,”我叹一口气,露出失神的微笑,“这点理智,我还是有的。”
“昭铎,”我吸了吸鼻子,“最后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不要这样说话……”
我听见他声音发颤,也没抬眼看他,只顾说自己的:“玄珠毁不掉,但如果还留在这世间,必定又要引得无数人牺牲性命。它来自冥界,我想将它送回去。”
“冥界与神界已经不通往来,我就算想也没办法送你过去。”
“可以的,”我闭了闭眼,“当初我在玄门乡,忘川镇的围楼后,有一口古井,那井水通向忘川。”
“……”
“这无关殉情,实在是我的身体状况……昭铎,我只想在我生命最后做一点事情。”
我不敢告诉昭铎太多。那口古井下的黑水不知多深多浅,也不知有没有毒或是其他危险。总之若是我不小心死在那里面了,玄珠大约也能永远沉入水中,终有一天永远被人遗忘。
昭铎有他的重任在肩,不能亲自送我去,而派了心腹一路护送我。
走之前,昭铎最后一次唤我:“媚卿,你浓妆的样子,让我想到我刚登基的时候,你拿着这把扇子,”他将折扇放到我手心,浅蓝的流苏垂下我的指缝,“那时你当真艳光照人,让我忍不住想近一点看你。”
我带着他的扇子出发,马车摇摇摆摆,我颤抖的手指展开扇面。那一束我亲手绘成的兰花已有些许褪色,依旧没有题字。他的坚持,是有一天娶了我时,再让画与诗相映衬。
车轮子咕噜噜转,我打起车帘,看看初春的马路。冬雪初融,草长莺飞,远远的有儿童在放纸鸢。
当日葵娘死后,她的戏楼便荒废了,附近流传着那楼有鬼的怪谈。我勉力支撑,到了山岭上,幸而那口古井还在。
我将昭铎派的护卫遣退,将玄珠和昭铎的扇子揣进怀里,照旧银凰鞭勾在井边,吃力地攀着下去。
这一条甬道依旧一片黑暗,我拿起玄珠照明,找到了那一条流淌的黑糊糊河水,水面冷得冒着白气。
我伸下手去感受水温,竟觉得自己的手也热不到哪儿去。我正想放开胆子淌下去,却见上游忽忽悠悠飘来一只小小的筏子,上面立了一个艄公。明明这儿一点阳光也没有,他带了斗笠倒显得很滑稽。
那艄公嘟嘟囔囔埋怨着什么,斗笠下抬起眼见了我,便将筏子靠过来:“姑娘,渡河吗?”
我扯出一丝笑:“是的,我要到冥界去。”
艄公仔细地瞧瞧我的脸:“姑娘印堂发黑,怕是不用坐这筏子也要到冥界报道了。”
我道:“我需要活着到达,为了一些事情。”
“姑娘可有过路费?”
“过路费?”
艄公捋须一笑:“姑娘将此生最幸福的故事说给老夫,便是过路费了。”
我想了想,人死之前回顾一生,倒也是个合情合理的。于是我一点头,跳上那筏子。
我这一生幸福的时光有许多。童年时,先皇还在世,昭铎还在东泽,旗风也未离开。大约因为是女孩子,又体质特殊,先皇最宠爱我。旗风和昭铎虽有时拿我寻开心,但关键时刻也见义气,不让我太委屈。
继位以后,同时千年战争爆发。我遇见了穆谌,那一领血红披风立于云端,激起我的斗志,我最想挑战那种男人。战争固然悲痛,但事后回想,才知道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心动。而后我打听到穆谌到凡界去,于是我改变身份容貌,跟着去。
不得不说,那时的童年时光,纯粹而美好。之后虽征战四方,我们始终相依。凡界要回忆也就这些了,往后不堪提。
回到神界以后,我再度爱上他,一如从前。我曾以为他背叛,以为他不忠,但最后才晓得,他根本没有,他将这一世还给我,自己先我一步到了冥界。不知我到冥界以后,会不会有缘再遇上他?
艄公静静地撑蒿,流水哗哗地淌。我坐在筏子后头,边回忆边慢慢地讲,有微笑也有泪光。
讲着讲着,我猛然间脑中一炸,方才回忆过的事情,怎么越回忆越忘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