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谨慎地防范跟踪,回到寻安的住处,雨势已经小了很多。穆谌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卷着一册书,看我推门进来,又将目光落回书页。
我走上前,收起雨伞,将雨伞靠在墙边滴水,步到他旁边的石凳上坐着。路上泥泞,我的一双浅青色鞋面和裙摆都沾了些泥点子,我越看越不自在,拿来抹布擦了擦鞋。
大团浅紫深蓝的绣球花簇拥阶下,雨声中淅淅沥沥。穆谌缓缓开口:“这一逛收获如何?”
我将抹布翻了一面,继续擦鞋:“收获没有,却是遇到了个很奇怪的人,非说认识我,可我对他全无印象。”
穆谌道:“你在神界名声远扬,也许有画像之类的流传在这儿了。”
“从来没人为我画过像,我也没为自己画过。”我擦完了鞋子直起腰来,“对了,寻安呢?”
“她有事出门了。”
我“哦”了一声,没再言语,到一旁将满是黄泥的抹布洗干净挂起来晾。回头见方才踩过的地方有点脏,为了不给寻安添麻烦,自己执了扫帚洒扫起来。
穆谌在我身后,歪着头看我,雨幕迷离了满院红花绿叶,倒成了一幅安宁平静的田园画卷。
听雨过于单调,穆谌又道:“你还是打算觐见丞相?”
“当然。”
“怎么做?”
我将一小撮土扫下台阶:“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可是至理名言。”
说话间,寻安也回来了。她走进这狭窄的屋檐下,对我嫣然一笑:“你回来啦,我还忧心你没有伞。”
“有个好心人借了把伞给我。”我道,“斐羽会天天来找你吗?”
“基本是的,她最近忙着边关的事,也许不会来得那么勤。”寻安说着低下头去,“对不起,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平悠悠道:“不要紧,我会有办法的。”
隔了几天,斐羽带了坛果酒来找寻安,对我们还是不甚友好。我什么也不提,只在她将要走时,偷偷将她腰上佩的铜牌顺下来。
晚上,我在穆谌房里,就着豆大的油灯打量。铜牌正面用大篆阳雕她的名字,背面则是官职。玄门乡的官制与东泽不同,理解起来,大约就是禁军小分队队长级别罢。
房门外突然响起斐羽清亮的声音:“……这路上也找不到,会掉哪里去了?”
继而寻安轻扣房门:“媚卿,你有看到斐羽的牌子吗?”
“没有。”我摸着铜牌大声道,“什么样的牌子呀?我帮你留意一下。”
须臾,寻安的声音还在门口:“嗯,没什么,你早点歇息。”
那俩人的脚步声远去,我和穆谌交换一下眼色。
穆谌宁愿在田园风光中看书,也不陪我去。自从出了结界,穆谌对我一直不冷不热。再怎么说,他都是迫于威胁才同我到玄门乡来,我又强求他什么?
我独自进宫去了,斐羽的牌子用得十分顺手,重重宫门都没人敢阻拦我。倒是宫门口的竖了支金灿灿的华表,令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想是还未早朝,老老少少的官员都在一间屋子里,围着一张大方桌争辩得唾沫横飞。
我扶着门框往里望了望,一个魁梧的男人越队而出:“钜弋正在招兵买马,不日必将侵犯边境,此时主动出击才是上上之策!”
立即有一个透着书卷气息的柔弱嗓音道:“你们只会整天打打杀杀,和平共处不是更好吗!”话音未落便有几个声音附和。
“就是有你们步步退让,才使钜弋越来越嚣张!”激昂的大吼几乎震飞了屋顶。
文官也不示弱:“请问将军,知道如今玄门乡各行业居民的平均年龄是多少吗?”
“四万五千。”武将说道,“这不是个什么特殊的数字。”
“这是假象!”文官突然提高音量,“如今玄门乡正常工作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壮年人更愿意做山贼草寇,因为你们为了军饷不断加重赋税!”
小房间内一时静默。终于有人青色官服发现正在探头看的我:“谁在偷听?”
我在门槛外站直了,拎起斐羽的铜牌:“我来找斐羽的,她的牌子掉了。”
“怎么在你手上!”斐羽高亢声音从身后穿透耳膜,我刚想回身,牌子就被她抢了过去。她愤愤地瞪着我,但是又找不出证据告我偷盗,只能捏着铜牌干瞪眼。
“斐羽,她是什么人?”里头有人质问,因为我偷听了壁角而使他们戒备起来。
“她……”
“媚卿,”我截断斐羽的话头,旋过身,“前东泽女皇。诸位方才争吵之事,我有个想法。”
千年战争积累起的声望还是有点儿作用的,场内立时一片寂然,比方才还静上三分。但随后又有人质疑:“东泽女皇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只是来见丞相的,这点倒没仔细思量过。我正想拖延,一个不陌生的声音道:“我可以证明。”
我错愕抬头,见到那抹近乎虚伪的和煦微笑:“我想起来了,当年走南闯北时去过东泽,那时女皇身边,就是这个女子。”
原来他不是为了搭讪信口胡说的!
我感激地对他点头,场上又冒出个尖酸的声音:“既然丞相作保,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心中惊喜,原来他就是丞相。“可是东泽女皇偷听机密,又该做和处置?”说话人不怀好意地睨着丞相。
我抢先一步道:“所以我说,我可以帮你们摆脱侵略者。但是有个条件,”我环顾一圈各怀鬼胎的官员,最终将目光定在丞相的笑脸上,“这个条件,我只同丞相说,还望丞相向君主转达。”
本皇的战功在神界赫赫有名,丞相的笑眼扫过一干没明确提出反对的同僚,对我道:“好,请媚皇详细说明。”
我还是抱着初衷,借用官府的人力物力查探旗风的下落,以此为条件,我帮助玄门乡抵抗外敌。至于窃听之罪,我用不在场的斐羽糊弄过去,反正梁奕丞相和斐羽势同水火。为取信于他,我自信满满道:“我愿立下军令状,如不能退敌,提头来见!”
这谈判该是我这辈子最欢畅的一场,丞相满口答应。
谈到暮色降临,落霞与孤鹜齐飞,我该起身告辞。丞相送我一程,距离宫门还有点儿远,我调侃他:“丞相也不像传说中那样日理万机,业余还上茶楼听说书。”
梁奕笑道:“成名之后,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想想自己在东泽时铺天盖地的桃色新闻,实在不敢苟同,继而又道:“丞相也真是记性好,只一瞥就记得这么久。”
说话间已出了宫门,来到车马前,丞相为我打起帘子,嘴角的笑意蔓延到眼里:“美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我勾起唇角,微微欠了欠身,谦虚道:“过奖了。”
梁奕问我住在何处,我答了以后,他总是端着笑脸有些异样,但很快消失,告诉我道:“过几天,我派人将舆图给你送去。”
回来以后,我向穆谌简单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还特意提了梁奕丞相。昏黄的光辉下,穆谌与我隔一张圆桌而坐,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还没被人看得害羞过,抖了抖鸡皮疙瘩:“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穆谌忧郁地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去。”
我听得摸不着头脑,房门外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起身开门,见是寻安,她说道:“斐羽方才与我说,要请我到她家住一段日子。”
“那我们呢?”我挑眉道。
“她说会安排你们住行馆。”
“知道了。”我不咸不淡地说完,阖上门,对穆谌耸肩苦笑。
第二天鸡还没叫,斐羽的硬底皮靴由远及近,咚咚踏到我房门口。我开门,见她的脸色雷云似的涌动着闪电,极力霭声道:“你们现在是玄门乡贵宾,玄门乡为你们二位安排了行馆,即日就可入住。”
院子里,早有两排官兵等候,高头大马软骄豪车,还有一溜儿随从,接待之礼有模有样。我对斐羽笑了一笑:“劳烦带路。”
与寻安挥别,我和穆谌钻进了马车。一路上,马车走得四平八稳,我差点没舒服地睡过去。悠悠哉哉地,不一会儿到了行馆,安排下了房间。
玄门乡大约着急见识我的谋略,早就准备好了各类资料,小山似的堆在我房间书架上。穆谌也在我房中,闲闲地将手头的种种资料扫过一遍。
简略说来,钜弋不事农耕,所以即便不发动战争掠夺,也不时在边境打打草谷,玄门乡边境深受其害。可是回顾玄门乡与钜弋的战争史,胜败比例看得我心惊。我一手扶额,重重喟叹:“以前总觉得玄门乡无足轻重,现在看来非常严重。要怎么打得赢人家,还真有点棘手。”
穆谌只把头摇了两下:“对外战争不利,对内又贼寇祸害频繁。恐怕不能长久。”
我道:“想长久也不是不可,需要有个发号施令的人,该专制时还得专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