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懒洋洋的开门走了出来,看看天色,琢磨着要不要去太太那里请个安。
宋大家的和小屏笑着从小厨房里出来,两人看见南星,点头笑了笑,继续低声说着什么。
南星不由竖起了耳朵细听。
“您可记清楚了?甜口的别放太多糖,咸口的多放些芝麻,玫瑰馅儿里一定少放油。”
“记清楚了,多谢你提点,放心,我心里有数!”宋大家的瞟了一眼正弯着腰系袜带的南星,“这松糕昨儿不是做了?姑娘爱吃?”
小屏笑笑,“这些日子姑娘病着,大少爷和大姑娘没少费心,今儿送这个明儿送那个的,咱们姑娘有什么?不过是想着回报人家的一片心罢了,您用心做,要是大少爷和大姑娘吃着好,姑娘准得有赏。”
宋大家的笑眯眯的,“知道啦,准保让姑娘满意,不过这松糕虽不费事,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得的,便是这会儿就开始做,等做好了也得晌午了。”
“不打紧,等大少爷下了学,可不就得下半晌了?”
南星慢腾腾的系好了袜带,决定中午回来吃了饭就在二姑娘屋里待着,没别的事儿就不出去了。
小厨房里渐渐弥漫出一股肉粥的咸香味儿,南星随意跟宋大家的打了个招呼,掀开笼屉和砂锅看了看,吩咐道,“把这肉粥给我盛一碗,一个小花卷,一碟红油笋片,再切半个咸鸭蛋,要油多的。”
小五手脚利索的给她盛了,转身去捞咸鸭蛋,南星却拿了勺子掀开砂锅往自己粥碗里又添了小半勺,几乎要满得溢出来,小五瞧见了,撇了撇嘴,正要呛她两句,被她娘戳了一肘子拦住了。
宋大家的把二姑娘的早饭盛好放进食盒里,嘱咐女儿,“拿稳着点儿。”
曼春起来洗了脸,趁着梳头的工夫,小屏往外瞅了瞅,见南星端了盘子回屋吃饭去了,就说,“姑娘交代我的,我跟小五她娘已经说清楚了。”
曼春打开桌子上的梅花黑漆螺钿捧盒,翻出一对樱桃红绣卷草纹的缨络发带,递给小屏,“南星也听见了?”
“该是听见了,她蹲那儿系袜带系了半天呢。”
“回头送点心时她要是跟你抢活儿,你就意思意思拦一拦,等她许了好处给你,你再让她。”
两人说着话,曼春却从窗户里看见父亲提了个沉甸甸的包袱进了院子,她赶紧吩咐小屏去备茶。
唐辎的心情还不错,见女儿穿了件樱桃红撒花褙子,头上的发带也是这样喜气的颜色,满意的点点头,“东边的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让你养娘给你拾掇拾掇,今明两天就搬过去吧。”
他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后竟是个方方正正一尺多高的大镜架,看颜色不像是新的,倒像是用了多少年的旧物。
唐辎轻轻摩挲镜架上油亮的木纹,那木纹纹理美丽,木结圆润如钱,似乎是花梨木。
曼春疑惑地看看父亲。
唐辎把钥匙给了曼春,“这是你姨娘的,当初还说等你大了就给你用……都是你姨娘年轻时候戴过的,她的东西我都收得好好的,以后等你用着了,就都给你,你也一日日大了,德容言功,小姑娘家还是要打扮得漂亮些。”又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小的鸡心荷包,“前些日子底下人送来些珠子,你和你姐姐一人一半,拿着玩吧。”
唐辎说了两句,见时辰不早了,就离开了。
她姨娘留下的镜架?
曼春看看童嬷嬷,“这是我姨娘的旧物?”
这镜架颜色虽不新了,却手感温润,又有四角包铜,前面板是两扇左右对开的小门,上面的活页和锁扣也是铜的,锁头做成了如意云头的形状,漂亮极了。
她捏着钥匙,犹豫着,似乎这锁住的不是两扇抽屉门,而是她所不曾知晓的过去。
开了锁,指尖勾着锁扣轻轻一拨,抽屉门向两边张开,门扇的背面竟刻了诗句:“雨淋三春叶,风传十步香。”“无人种春草,随意发芳丛。”
她手指搭在抽屉的铜把手上,忽然想到,当初她的生母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早晨梳头的时候打开锁,从里面取出簪钗和脂粉……她陡然生出一种仿佛近乡情怯般的怅然。
童嬷嬷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姑娘,不如先吃饭吧?一会儿再细看。”
一顿饭吃得曼春心不在焉,频频回头。
窗前的四仙桌上,一边是她现在用来放首饰的梅花黑漆螺钿捧盒,另一边就是那座黄花梨的镜架。
一大一小,一方一圆,好像母女一般。
吃好了饭,童嬷嬷去收拾东西。
曼春坐在窗前,伸手试了试,发现这镜架的盖子向外抽出半寸就能抬起,里面是……
咦?
“嬷嬷你来看看这个!”
童嬷嬷倒抽一口凉气。
小屏过来瞄了一眼,叫了一声“唉哟”,也躲开了。
她笑道,“别怕别怕,这是西洋的玻璃镜,照人比咱们铜镜清楚多了。”
当初她第一次见到这西洋玻璃镜的时候也是吓得不敢看,觉得就跟那戏文里的照妖镜似的,会把人的魂儿照掉。这西洋玻璃镜现在还少,可再过几年就会像那挂钟似的越来越多,又有巧匠仿制成功,连最讲究规矩的宫里也用了起来,这玻璃镜便越做越大,前世她在袁家时就见过一面比这大得多的紫檀镶框的穿衣镜。
虽然父亲给她拿来的这面镜子只比手掌大一些,在如今应该也不多见,依着父亲的俸禄是绝买不起的,多半就像那只吃人参珍珠粉的鸡一样,是别人送的。
这一定不是她生母当初用的那面镜子。
曼春心里突然就轻松了许多——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对生母的过去有这样大的压力。
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曾经那么卑微?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睡了,她的女儿却又要重活一回。
又或者,是因为虽然重活一回,她却仍对未来充满了迷惑,看不到自己的前路。
曼春自失一笑,扣上了镜子,“这太贵重了,”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下面的抽屉,“万一摔了……”然后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最底下一层的几把象牙梳篦和一套象牙套盒,其余都是满满当当的金银首饰。
童嬷嬷伸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只亮闪闪的燕衔春红宝步摇,叹道,“你姨娘没出嫁时有件大红百鸟缂丝袄,跟这支步摇最配,谁见了都说好看。”
曼春听得有些心酸,出嫁前的大红百鸟缂丝袄,给人做了妾,就再没资格穿了——大红,只有正室太太才能光明正大的穿。
她把镜架照原样锁了,寻了根打络子的丝绳穿了钥匙系在脖子上。
曼春本以为父亲给她的鸡心荷包装的是玛瑙水晶一类让小姑娘拿来穿线玩的珠子,可一拿到手里她就觉得不对,至少重量不对——做这荷包的是宝蓝色的妆花缎,平金绣的牡丹,粉色绸缎掐牙,下头坠了粉色缨络,系绳还掺了金线,不提里面的东西,就是这荷包本身少说也值一两银子。
曼春解开荷包,怔了一下,抬头四下看看,正瞧见身边椅子上搭着的绸子面搭被,顺手扯了铺在桌上,让童嬷嬷和小屏提着搭被的四角,荷包向下一倾,一颗颗莲子米大小玉润浑圆的珍珠犹如花开般四散,松花色的被面儿更衬得珠子莹白如雪。
若是寻常的玛瑙水晶珠子,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荷包装它?
把珍珠和镜架都锁在衣箱里,她跟童嬷嬷商量,“嬷嬷你先去那边院子瞧瞧,要是能搬,就今天一气儿搬完了事。”
又吩咐小屏,“你帮我铺纸研墨。”不管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还是用笔头记下的好,免得忙乱起来被人浑水摸鱼了还说不清楚。
童嬷嬷带着小五先拎了两个整理好的包袱去了东北角院子。
宋大家的知道今天要搬家,就过来问如何分派差事,曼春叫她先不要动,吃了午饭下午再收拾厨房。
曼春让小屏收拾东西,自己裁了张长纸叠成折子,将屋里有什么物件,有几件,放在什么箱子里,或是打了什么颜色的包袱,都一一记下。
其实曼春对自己的家当还真不如小屏和童嬷嬷清楚,基本上就是小屏一边收拾一边给她报数,她再记下来,不多一会儿,唐曼宁领了云珠和玉珠两个丫鬟来帮忙,这下就快多了,三个人收拾,两个人记账,等童嬷嬷回来时,除了一些大件,别的都拾掇得差不多了。
童嬷嬷把小五留在那边院子看家,又去前院借了两个抬盒,找了四个粗使婆子来帮忙,先把除了床和大柜以外的粗笨家伙搬了过去,再搬两个带锁的衣箱,最后才用抬盒把二姑娘屋里的细软抬了过去。
此时已到了中午,才只搬了一半,还有厨房和童妈妈、小屏、南星三个人的行李,童嬷嬷打发了婆子们,让她们回去吃饭,下午再来。
曼春留了姐姐吃饭,折腾这半天,唐曼宁也有些疲乏,她捏捏妹妹的小鼻子,戏道,“知道你这儿有好厨子,早想着蹭你的饭呢。”
之前曼春就和宋大家的说好了,搬家又忙又累,谁也不耐烦吃那费事的,索性备几样爽口的菜卤拌面条吃,配上几样时令鲜果和点心,说说笑笑倒也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