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屏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扶着栏杆往隔壁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下来报信说,“那边院子里有口井,看样子正清理着呢,窗纸也糊好了,还有几个人在搬家具搬花盆。姑娘,院子里有井,以后梳洗就方便了,咱们还可以多摆两盆花。”
现在她们每天用的水都是去厨房担来的,有时候遇上人多就得等着,要是洗澡就更折腾了,就连养的盆花都是用平时的剩洗脸水浇的。
曼春见她这憧憬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笑道,“等搬过去,一出门就是花园子,想要多少花都行。”
小屏想了想,笑嘻嘻道,“那我以后天天早晨给姑娘摘花戴。”
曼春也希望能早点儿换地方住,她现在住的这院子出入都要经过太太门前,做什么都不方便,等换了地方,不仅离太太远了,走出院门就是东花园,一是景色好,二来要去花园子里走走也便宜,且无论是去前院还是从后角门出府,都不至于像现在似的——别人就是想来砸她的门,也得多走几步路才行。
她就跟童嬷嬷商量,反正天也暖和了,先把穿不着用不着的那些衣裳床帐整理出来,打成包袱,到时候一点点的搬过去,省的弄得阵仗大了招人眼目。
童嬷嬷见她精神好,就扶了她坐在床上,然后跟小屏两个人开了箱子,把这时节穿不着的衣裳都翻了出来,还有一些是曼春穿小了的,也另分出来。
童嬷嬷有些可惜的看着那些小了不能穿的衣裳,“这要是在穷苦人家,大的穿剩下了就给小的穿,可惜了这些好料子。”
曼春道,“嬷嬷你也说了是不能穿的了,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把这些拆了,看能不能拼几个靠枕椅袱,剩下的边边角角就打袼褙做鞋。”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有人来叫小屏,小屏出去说了几句,进来禀道,“大姑娘院子里的人来传话说石榴姐姐要我去给她剪鞋样子。”
童嬷嬷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头,“你去吧,别贪玩,早去早回,晚上那副药还没熬呢。”
等小屏出去了,曼春道,“嬷嬷别不高兴了,难免的。”
童嬷嬷道,“这个石榴也太不懂事了,现在姑娘病着,她还来使唤咱们院子里的人。”
曼春笑了笑,“小屏她心里有数,这小丫头,别看长得憨,心里明白着呢,姐姐那里的小丫鬟们都不喜欢这个石榴,嫌她掐尖好强太厉害。”
小屏圆圆的脸,细细的眼,相貌有些稚气,个儿也不高,在小丫鬟里只能算是寻常,但她勤快又乐意助人,渐渐地和各处的丫鬟们都处得挺好,便是有那瞧不上她的,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曼春一个人坐着没意思,就慢腾腾的挪到桌子旁边,翻看她那些已经小的不能穿的衣裳,大多都是童嬷嬷喜欢的红绿蓝三色料子,除了衣料花纹不一样,样式都差不多,有对襟的,有右衽的,看针脚也都相似。
不过也有几件一看就不是嬷嬷的手笔,最精致的是一袭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前襟贴了一对橘色混金线的金鱼戏水盘扣,那鱼尾巴散开好像扇子一般,看上去又柔软又飘逸,后背上还绣了一群五彩小金鱼儿;还有一件两层纱的月白色夏衫曼春最喜欢,内里用的是透气不透色的宫纱,绣了几只鸟儿,外面那层纱衣绣了几枝玉兰,乍一看好似蓝天下玉兰花枝头鸟儿啾啾,真是难得了这份心思。
这几件衣裳曼春越看越喜欢,问童嬷嬷,“嬷嬷,这几件衣裳我好像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又是六七岁孩子穿的,她要是穿过,一定不会没有印象。
童嬷嬷拿过那件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轻轻抚着上面的金鱼盘扣,“这些现在小了不能穿了,姑娘小时候总爱跟着大姑娘到处跑,手脚又软,时常跑着跑着就摔一跤,这些都是当初你姨娘让人给你做的,坏了就没了,用的又都是极好的料子,哪敢给你穿?”
“我姨娘?”曼春手一抖,她心里毫无准备,童嬷嬷竟会忽然提起她的生母。
这屋里没有别人,童嬷嬷就大着胆子说道,“当初你姨娘虽是媵妾,可青州老家的老太太心疼她,就陪嫁了不少东西,除了田庄和铺子——铺子后来都卖了——还有好些穿的用的,都留在京城了,咱们来泉州的时候,这几件衣裳你穿着正好,就都带上了,现在长个子穿不下啦。”
童嬷嬷把那几件衣裳用一张旧绸子包袱裹了放进衣箱,曼春怔怔,托着腮半晌才道,“我想做件春衫,就用那个金鱼戏水的盘扣样式。”
童嬷嬷把曼春赶到床上躺着,“姑娘得先学会缝袢条,那个可费工夫呢,等身子好了,嬷嬷教给你。”
曼春这些日子觉睡得足,白天就不想睡,可嬷嬷既不许她看书,又不许她动针线,怕她劳神,她就跟童嬷嬷提要求,“我反正也睡不着觉,嬷嬷你就陪着我说说话呗,你做你的针线,我给你劈线。”
她想听听关于她生母的事。
南星气鼓鼓地回来了,进了屋子看见曼春趴在床上劈线,俏脸一沉,“姑娘的身子还没好,怎么又做这样费神的活儿?童嬷嬷,你是怎么伺候的?回头主子瞧见了,还当我们都是闲的,竟叫姑娘干起活儿来了!”
童嬷嬷一把年纪了,被南星这样的小丫头训斥,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要忙的事儿一大堆,你又去哪儿作了?”
南星心里正气儿不顺,当即就顶了回去,“事儿一大堆也没见你忙了什么!”
曼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停下手里的活,起身坐直了,对南星说,“童嬷嬷比你岁数大两轮还多,你进府没学过规矩吗?不行就回去重新学,等学会了再来。”
在南星印象里二姑娘从来就是个闷头不爱说话的,从未见过二姑娘发脾气,更不要说教训人了,何况是教训她这个太太派来的人,不禁有些张口结舌。
曼春盯着她,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南星被盯得有些心慌,自从二姑娘病了,哪怕后来太太在这儿闹了一通,南星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二姑娘生气,她能仗着太太给她撑腰去呵斥童嬷嬷这个没用的,却不敢这般对待如今的二姑娘,她咬着唇拧了拧帕子,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连赔礼道歉也没学过吗?”曼春正色问她。
南星一噎,暗暗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嘴里含了块热豆腐般含含糊糊的低声道了句“是我不对”。
曼春也没想着能把南星一举拿下,只要能暂且压一压她的气势,别整天将别人视作无物吆五喝六的就行,遂道,“记着你是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用人再教你吗?去吧,把外头晾的衣裳收回来打理打理。”
等小屏回来,南星正给曼春熏衣裳,白了她一眼,问她,“你干什么去了?没见有这么多活儿?”
小屏一手抱着个盒子,一手拿着个咬了两口的果子,“大姑娘叫我去取东西,姑娘知道的。”扭头进屋了,留下南星直拿眼瞪她。
南星从不上夜,不伺候洗漱,但白天只要在院子里,就在正房里待着,直等到晚上临睡,小屏服侍曼春洗了脸,才悄悄跟曼春说起今天听到的事,“伺候太太的浩月说是要提成一等的了,她性子好,不过没南星长得好,今天石榴跟我说,她前几天替大姑娘给大少爷去送东西,见着浩月和南星在大少爷那边,说是替太太给大少爷送衣裳。姑娘,南星是不是想去大少爷那里?”
曼春皱了皱眉,“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石榴好像告诉了不少人呢,玉珠她们都说石榴是嫉妒,”小屏想了想,又道,“不过玉珠还说,葛嬷嬷顶烦石榴去黏大少爷呢。”
曼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躺到床上,伸腿把汤婆子推到床脚,“桌子上有点心,只是夜里起来得点灯,当心再把嬷嬷吓着。”
小屏嘿嘿一笑,伸脖子看看童嬷嬷,双手合十朝曼春做了个求饶的姿势——她最近在长个子,容易饿,前天夜里饿得睡不着觉,爬起来找吃的,窸窸窣窣地倒把童嬷嬷给吓了一跳。
屋里的灯只留了桌上的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曼春把被子盖到胸前,默默想着心事。
南星恐怕是瞄上了大哥,这种“有志向”的丫鬟她也见过不少,有上进心的家生子,若是有本钱又不乏机会,谁都想向上爬,尤其南星这种相貌出众的大丫鬟,当惯了副小姐,谁还能受得了次一等的活法儿呢?不过有想法的多,成功上位的却少,能挣着名分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何况南星是她房里的丫鬟,真做出丑事来,丢人的还是自己,没准儿太太还会误会自己要坏大哥的名声。
南星这样的人,她原本就不喜欢,如今更是不想留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方式离开,向大哥献殷勤这种事不难理解,可是却决不能姑息——如果传出去兄长跟妹妹房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她还要不要做人?
她坐起身,悄悄喊了一声“小屏”,“明儿一早你去找小五她娘,请她做些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