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挨近唐辎,“这童氏骂骂咧咧口出秽言,老爷也不怕脏了耳朵?”
唐辎盯了王氏一眼,上前弯腰拽下了童氏嘴里的布。
童嬷嬷挣开桎梏,跪到唐辎脚下,指着韦嬷嬷,哭道,“大老爷,二姑娘醒了!已经醒了!可她们要把二姑娘送去庵堂!那哪儿是能养病的地方!您可要为二姑娘做主啊,二姑娘不能挪动啊!”
王氏眉头一竖,“这童氏越发不堪了,我不过是训了她几句,她就倚老卖老要死要活的说咱家苛待二姑娘,还不是她伺候的不经心才让二姑娘受了寒?看在她服侍了二姑娘一场,我不罚她,她倒蹬鼻子上脸了,如今还敢污蔑旁人?”挥手示意让人把童氏弄走。
哪知童嬷嬷却猛地上前一扑,抱住了王氏的腿,王氏吓得退了半步,却没挣开,要不是身后有丫鬟扶着,险些被童嬷嬷扑倒在地。
“太太!你不能这样!当年我们家姑娘走之前把二姑娘托付给您和老爷,她——她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把这疯婆子扯开!”
“童嬷嬷,你快松开太太呀!”
“唉哟!她疯了,扎她的手!”
仆妇们七手八脚的把童嬷嬷扯开,童嬷嬷两脚狠命的搓着地,眼看着老爷皱眉却不说话,她心底越发的绝望,“老爷!老爷!二姑娘是你的亲骨肉啊!万不能送出去啊!这是要了她的命——”很快又被堵了嘴。
被童嬷嬷这么又抱又拽的,王氏的贴金皮裙立时就沾满了泥水和泥手印,简直不能看了,她气得抖着手指着童嬷嬷,“这个疯子!”
王氏的丫鬟魏红扶着主子,一边为王氏捋着心口顺气,一边急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把这疯婆子乱棍打出去!”
唐辎却突然伸手去抓韦嬷嬷怀里的被子。
韦嬷嬷再要转身避开已来不及,便抱着二姑娘的头,勒紧了被子不让唐辎掀开,急急的叫了声“太太——”
王氏脸色一变,情急地上前拦住唐辎,“老爷,这可是个发急病的,掀不得,被染上了病怎么办?”
唐辎不错眼珠的盯着王氏,“你跟我说实话。”
韦嬷嬷低着头,心里直打鼓,知道今天这事必不能善了,却仍是抢道,“回老爷的话,是二姑娘屋里的,得了急症。”
王氏脸色难看极了,“老爷,你不信妾身?”
唐辎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
正在这时,一只细瘦苍白的的小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一个打挺,给韦嬷嬷帮忙的白脸婆子一时不察,竟被蹬得松了胳膊,眼见着那只小手极快的划过一道弧线,往韦嬷嬷脸上——狠狠一抓!
韦嬷嬷脸上火辣辣的疼,眼珠子险些被抠出来,她尖叫一声,慌乱中伸手捂脸,被子摔到地上,滚出个只穿了中衣的少女,披头散发狼狈得很。
“曼春!”唐辎来不及想别的,急步上前抱起女儿,见女儿虽神色萎靡,却的确是醒着的,只是脸色焦黄,有些木木呆呆的,唐辎急了,抬头欲吩咐人去请大夫,却瞧见韦嬷嬷捂着脸盯着他怀里的曼春,眼中难掩厉色,好似淬毒的箭——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上,抬腿一脚就踹了过去。
韦嬷嬷脸和脖子都被挠出了血,她到底是太太的贴心人,这些年养尊处优的,不要说旁人,就是她自己也没料到会挨打,被唐辎一脚踢中,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才摔倒在地,扶着腰哎哟叫了起来。
王氏惊叫一声,上前就拽住了唐辎的袖子,尖声道,“老爷!你疯了!你、你怎么能打她!”
“滚!”唐辎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她,指着韦嬷嬷,“来人!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浇下,王氏惊怒交加,“你、你敢!”
唐辎不为所动,“都没听见?耳朵聋了?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王氏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伸手掐住了丈夫的胳膊,“老爷,嬷嬷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魏红,扶嬷嬷去我房里!”
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弹。
韦嬷嬷刚才还歪在那里喊疼,这会儿听见动静,一骨碌翻身爬了两步就跪下了,砰砰砰的磕响头,“是老奴的错!老奴没抱好二姑娘!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
魏红硬着头皮去扶韦嬷嬷,却没扶起来。
唐辎怒极反笑,“好好好,这个家我说了不算!”攥着王氏的手腕拨开,弯腰抱起曼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女儿抱回了屋里。
院子里鸦雀无声。
也不知韦嬷嬷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王氏脸色变了几变,深吸了一口气,朝韦嬷嬷丢了个眼色,“回头给老爷赔个礼……二姑娘不舒坦,快去请大夫!”
韦嬷嬷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不敢再多啰嗦,顺着王氏的吩咐狼狈地磕了头,遮着脸捂着腰出去叫大夫了。
王氏跟着进了屋,在离唐辎三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不知伤到了哪里,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唐辎不理她,王氏也不再说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屋里的布置,心中念头翻了几番——家丑不可外扬,这些年她对二姑娘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彼此忍了这些年,真要闹,早就闹起来了,漫说今天没能送走这小贱人,就是送走了,也不过是生一场气,罢了,冷一段日子罢了,她有儿有女,还怕这个?
童氏身上的衣裳还皱皱巴巴的,手背上的血也没擦净,唐辎绷着脸,吩咐她,“以后仍是你服侍二姑娘,务必尽心、尽力!”
童氏跪下磕头,哽咽道,“谢老爷恩典!”
唐辎点了点头,“……回头去外院账房领五十两银子的赏。”
唐曼春缩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整个人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没有底。
唐辎坐在床边问她摔到哪里没有,哪里疼,头晕不晕——曼春很不习惯,她想挪远些,却在看到童嬷嬷后强忍住了没有动。
父亲和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白净的国字脸,眉目端正俊朗,留着短须,嫡母还是那样富贵体面,板着脸,神色冷淡,并不正眼看她。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低头悄悄看自己的手,手小小的,嫩嫩的,犹如玉碾的一般,不像是后来在水月庵里针线活儿做多了,不知不觉指尖就变了形,还磨出了茧子。
身上的中衣是细绫子做的,滑过手腕,说不出的舒适。
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是她仍在梦里?抑或从前的那些坎坷才是梦?
她幼时姓唐,闺名曼春,父亲是京城安平侯唐家的庶长子,翰林院散馆后便外放做官,嫡母王氏亦出身京畿望族。
从小到大她的运气一直不佳。
她出身低,生母小王姨娘据说是太太陪嫁的媵妾,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这府里也只有养娘童嬷嬷偶尔提及几句,许是怕她年纪小,管不住嘴说出去得罪嫡母,所以童嬷嬷也不敢跟她多说,她只知道自己是妾生女,老爷宽厚,才把她交给嫡母养大。
十岁那年她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昏睡中被送进水月庵出家做了姑子,兴许真是上天垂怜,竟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病好了,却回不了家,庵里看守得严密,她想方设法逃了几回都没能逃出去,她一个十岁女童,没有身份文牒,没有路引,连本县都出不去,只好装做死心的样子,每天念经洒扫,水月庵庵主给她取名明心,道她家里父母既然已经把她舍到佛前,就不再是俗世人,她虽不甘心,却也无法。
老庵主去世后,水月庵乱象频起,家中又突然停了供奉,她带着师妹明镜出逃不成,被逼跳了崖。
万幸山崖上的一株老树拦了她一下,让她捡了一条命——却是刚离了虎口,又进了狼窝——捡了她的猎户把她卖给了人牙子,后来被盐政李老爷家的太太相中,二十两银子买断了她。
于是她成了李家的养女,改了名字,做了李家姑娘的陪伴。
说是养女,其实不过是个丫鬟。
李家姑娘李幼兰虽生得花容月貌,却是个病西施,自幼与扬州巨富袁家定的亲,可她天生胎里带病,身子弱不利生养,李太太怕女儿在婆家难做,便早早的四处搜罗年轻貌美又好拿捏的女子,以图帮女儿婚后固宠。
不过,谁也没想到袁家姑爷竟是个痴情种子,自从娶了李幼兰便对她百般爱护,妾侍通房俱都成了摆设,李幼兰性子拗,自然也不愿意丈夫亲近别的女人。
然而袁家几代单传,袁老夫人早就盼着儿子儿媳能为袁家开枝散叶,因此对李幼兰的“不贤惠”很是不满。
李幼兰在娘家说一不二,到了婆家虽有丈夫爱重,却斗不过向来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婆婆,旧病复发,没过几年便丢下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袁姑爷无心再娶,不久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抬了她做平妻,把独子和老母托付给了她。
袁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就病倒了,中风瘫在床上再不能管家理事。
那时候袁家亲眷里也有人劝她改嫁,劝她“再走一步”,可她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除了袁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