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兵共同杀狗的经历，并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的老家在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杀狗是稀松平常之事。就连自家养的狗，也常会被主人杀了打牙祭，毕竟那里的孩子吃肉都难得，吃狗肉就属大餐了。常有人偷走邻居家的狗，在林子里吊死剥皮煮了吃——对不起，这种事我也干过，当时差不多一个月没吃过肉。

　　十二岁那年，村外布满灌木丛的山上，有一条巨大的猛犬出没，偶尔会把上山采药的人咬死。当尸体从山上被拖下来时，往往残缺不全地露出内脏，所有村民都处于恐惧之中。村里组织了民兵队，配发猎枪与大量子弹，还有多年前猎人用过的捕兽夹，进山猎杀那条恶犬。他们在山里转了十来天，结果连大狗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有一个人在山上迷路失踪了，后来发现被那条恶狗吃得只剩骨架！

　　它成为了全村人的噩梦，每家每户半夜都锁住门，没人敢单独外出，即便下地干活，也要带着防身工具。更有人传说：它是49年被枪毙的土匪头子转世，成为恶狗下山来向村民们复仇，因为正是这些村民们的上一辈人，将战败的土匪头子灌醉了，捆起来送给解放军，只为领取几块大洋的赏金。

　　那年冬天，我妈突然生了急病，只有山上的一种草药能救她。但因为有那条恶犬出没，村里没人敢上山采药，我爸也不敢冒险。只有我偷偷跑上山，踏着漫山遍野的大雪，采到埋在地里的草药根茎。当我急着下山回家救母时，正好撞见那条恶犬。

　　在一片大雪的荒山上，这条浑身长满黑毛的大狗，像神一样面对着我。

　　许多年后，当我从福尔摩斯探案集中读到《巴斯克维尔猎犬》，立即回想起了童年记忆。

　　然而，我却认出了它——

　　实在太像了，虽然个头变大了十几倍！

　　两年前，我家养过一条母狗，也是全黑色的，就是眼前这条恶犬的模样，不过只到人的膝盖这么高，性格也极其温顺，从没咬过人。那条母狗刚生完一窝小狗，就被邻村的人偷去杀掉吃了。那窝还在喂奶的小狗，没了妈妈自然也大多饿死了，只有一条小狗不知所踪——据说有人看到过，一头饿极了下山到村里偷玉米的黑熊，将我家那条小狗带走了。后来我想那一定是头母熊，恰好处于哺乳期，小熊崽被养熊取胆的人抓走了，母熊就把这条小黑狗当作自己的孩子带走，用熊奶将小狗喂大，结果竟长成了熊的个头！

　　这条黑熊般大的狗，轻易地将十二岁的我扑倒在地，在我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当它的第二口要咬断我的脖子时，我却喊出了它的小名——

　　“二毛！”

　　它的牙齿在我的喉咙口停住了，它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居然还记得我？

　　冬天的大雪卷过它的眼睛，带着一团模糊的迷惘的眼睛。我从它的牙齿底下逃了出来，手里还抓着给妈妈救命的草药。

　　至今，我的肩头还有一块明显的伤疤，带着狗牙的形状——很多人都说像是被老虎咬的！

　　这年春节，为了让大伙安心过年，村支书从县城请来了武警，用夜视装备的狙击枪，准确击毙了这条大狗。

　　当人们从山上抬下它的尸体时，全村人都载歌载舞，摆了三天的宴席来庆祝。而肩膀上还裹着绷带的我，却流下了眼泪。

　　几年后，我的父母离开了小山村，进县城摆摊做些小买卖。我也搬到县城去念书，虽然一直都是农村户口。

　　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二毛”。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二毛”活到现在，就在世界末日的地下，它会不会攻击我？也许，这个噩梦将伴我到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刻。

　　为度过生命中最后几天，我把大多数时间留给四楼的一家民营书店。我常与周旋各自占据半个书店——大家都叫他三流作家，但我不这么认为。他是被这个脑残的时代低估的一位作家。我相信在二十年后，他的推理小说会成为真正的经典，不但占据畅销书榜的第一名，还会走进纯文学的殿堂，评论家们会争先恐后地拍他马屁，大把的文学女青年会为这个老男人主动献身，说不定官方还会给他崇高荣誉并奖励他一套别墅！

　　哦，对不起，周旋，我忘了现在是世界末日，没有二十年后了——可能连他妈的二十天后都没有！我们能再多喘气二十个小时就感谢老天了！

　　在周旋几经争取来的灯光下，我经常坐在推理小说的书架前，寻找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的作品。记得大学里读的最多的书，就是松川古月的推理小说，比如具有历史背景的《武田信玄屏风杀人时间》，描绘中产阶级恶趣味的《东京塔杀人事件》，还有经典本格推理的《十九时十九分杀人事件》……我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新书——说这本是书新，只是说它刚被翻译为中文，因为松川古月已去世十几年了，死于那场著名的阪神大地震。这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在去世一年后才出版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

　　我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用了一天时间，读完了这本书。

　　然后，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我读过松川古月所有译成中文的作品，果然是典型的松川氏风格，细腻的心理描写，主人公风度翩翩，配角彬彬有礼，侦探聪明绝顶智慧超凡，情感线索让人饶有趣味，确实是大师级别，将推理小说与市井温情完美糅合。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书中有个美丽的十三岁少女，被迫出卖身体。小说上半部分，文笔不失成熟老练、挥洒自如，犹如川端康成一般；而下半部分却非常口语化，许多句子完全不加修饰，读来更让人印象深刻——相比于上半部，我更喜欢全新风格的下半部，让人畅快淋漓。这是否大师有意突破自己，挑战整个日本推理小说界？

　　从内容上看，《地狱变杀人事件》的下半部分情节急转直下，所有令人尊敬与同情的人物都是伪装的，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龌龊秘密。翻动书本的同时，仿佛能感觉到有鬼魅站在身后。小说的结局则更令人震惊，原来人生那么黑暗，一点光亮都没有。就连唯一被读者寄托希望，看似最无辜的少女，竟也隐藏着恶魔般的心！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但小说的叙述却极其自然，书中人物不得不落到如此下场，做出如此卑鄙恐怖的选择。

　　读完最后一字，我有种接近窒息的感觉，趴在地上干呕了半天，几乎要把胆汁吐出来。幸亏是朝不保夕的世界末日，否则我真要被这黑暗气氛吞噬，找个没有痛苦的自杀方法，趁早脱离尘世的苦海——以前并非没有过这种念头。

　　脑中回想《地狱变杀人事件》中的人物，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主角，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上，都酷似现在的玉田洋子——书中这个人物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就当我坐在书店地板上，开始对她的性幻想，玉田洋子却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拖着七岁的正太，保持礼貌向我鞠躬。我慌忙把《地狱变杀人事件》藏到屁股底下，不知她有没有看过？我害怕让她知道我正在看这本书，会怀疑我的内心是否与书中所写同样黑暗？

　　地底下那么多幸存者中，玉田洋子对我最为亲近。而从她的穿着打扮与气质来看，起码也是个中产阶级的阔太太。

　　上班时常在超市遇到美女，而我穿着肮脏的蓝色工作服，推着沉重的手推车，搬运着货架上的商品，更不敢让她们看到我的脸。我害怕会撞到一双蔑视的目光，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只要低头看看自己这身低贱的装扮，手上干的低等辛苦的工作，再看看对方或是外资公司的女白领，或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便再无颜多看她一眼。

　　玉田洋子没有对我这个穷光蛋避之唯恐不及，我已感激不尽。她还是第一个让我敢于四目相对的美女，从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刻起，我就不停地幻想她的身体——对不起，这只是一个处于长期压抑中的蚁族宅男，正常的生理与心理反应。

　　当我站起来与她说话，正太却绕到我身后，捡起地板上的《地狱变杀人事件》。玉田洋子的眼睛很尖，立即用日本话高声呵斥，正太只能把书交还我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