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田洋子(3)
世界末日的第四夜,我等到儿子睡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最近两天,幸存者中死了七个,大多被残忍地杀害——听陶冶说起这阿修罗般的情景,我的脑中就浮起《地狱变图》。我相信每个杀人者都有自己的原因,对于必死结果的绝望?或某种无法抑制的仇恨?还是没有警察也没有法律的环境里,人可以为所欲为想杀就杀?
我不想吵醒正太,便躲到走廊独自哭泣。一个人影靠近了我,我知他是陶冶,因此不恐惧。他蹲下来靠近我的脸,触摸我的鼻子与泪水。我没有反抗,任泪水流淌。当他的手指从我唇上划过,我大胆把它咬住。我用舌尖包裹他的指尖,味蕾感到咸咸的味道。
陶冶把我抱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挣扎,而他牢牢堵住我的嘴,将我抱入一个黑暗的小房间。他将我重重压到墙上,泪水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直到他粗鲁地把嘴巴贴到我的唇上。
“呀蔑代!”
刹那间,脑中无法再转换中文了,直接用思维语言喊了出来。
真后悔,这一声喊出来让他更兴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陶冶的身上起来,重新整理好衣服与头发,回到隔壁的正太身边。
第二天,我们见面相互都觉得有些尴尬,没敢多说什么话。可是,正太看陶冶的眼神有些奇怪,让我隐隐不安。
夜里,我辗转难眠,回想昨晚的疯狂,纵然自己也很吃惊,却渐渐兴奋起来。我走到隔壁房间,扑到二十五岁的中国男人的身上。他只是个超市理货员,从内地乡村到大城市,被所有人看不起——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是个男人,一个眼里还有些清澈的男人。
我的生命还剩不了几天了,在我不断压抑自己的短暂人生里,这是最后一次放纵的机会。但我依旧绝望,那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当我亲吻着陶冶的身体,却想起了我的丈夫。
我在京都大学读书时认识了玉田英司。那年他正准备接管家族企业的中国分公司,经常来拜访我们学校的中文教授,从此开始对我的追求。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虽然他的清瘦外形很像时尚明星,他一身的穿着又都是名牌,开着宝马Z4跑车出入校园,常引起许多女生尖叫。但我并不在乎,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还有每年作品再版的版税,都足够我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但是,我缺少的是爱。
十三岁那年起,冒充父亲写完《地狱变杀人事件》,我就陷入内心的恐惧——这才开始理解父亲,一个人要写那么多可怕的杀人事件,又要装作世界依然美好,那要多么扭曲心灵。何况,我是带着怨恨写完了《地狱变杀人事件》,这种怨恨与阴暗的情绪,无疑也会带入我的人生,永难磨灭。
我希望能有一个男人,让我疯狂地爱他,带我离开埋在我心里的父亲的黑屋子。
玉田英司是我的第一个男友,等我大学毕业以后,成为了我的丈夫。
虽然,我的祖父在二战时只是个陆军士兵,英司的祖父则是联合舰队的一位将军,看起来我们两家的地位相差甚远,好在我的父亲是著名的推理小说家,还获得过大名鼎鼎的直木奖——大企业家的儿子娶大作家的女儿,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婚后不久,我们的儿子就出生了。
因为正太患有的先天性红斑狼疮,丈夫很快对我失去了宠爱,公公婆婆也开始对我冷淡了,经常暗示玉田家是武士之后,世代弓马娴熟身体健康,从没得过奇怪的毛病。
很快,我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容忍了下来,就像从前我容忍父亲那样。虽然,我也想到过自杀,了断父亲遗留给我的罪孽。可是,只要想到永远不见阳光的正太,我就强迫自己必须要活下去。
然而,有件事让我对丈夫彻底绝望了。
三年前,玉田家在中国的一家工厂发生了火灾。事发当晚,丈夫接到日方厂长打来电话。我在床上偷听到几个数字,不禁毛骨悚然!十分钟后,丈夫匆忙出门,告诉我几天后回家。
次日,我在电视上看到日资工厂火灾新闻,九名中国工人遇难。可昨晚我听到的遇难人数分明是三位数!恰好那几天正太回国,由东京的爷爷奶奶照顾,我决定独自去了解真相。
我包了一辆商务车,在高速公路开了四个小时,抵达中国内地的一座城市,发生火灾的日资工厂就在郊区。现场有许多警察封锁,包括记者在内任何人不得进入。我看到了丈夫的助理,谎称他在家里落下重要资料,要我火速送来。我混进火灾现场,发现员工宿舍窗户都安着铁栏杆,这是军事化管理,防止员工晚上离厂。结果大火烧到宿舍,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窗边——还有不少尸体未及清理,烧焦的人体炭一样乌黑,缩成孩子般大小。有的双手已伸出栏杆,身体却被烧成了灰烬。从被烧死的尸体脸上,我看到了绝望的表情……
这是任何一幅真正的《地狱变图》无法呈现的图画,任何绘画大师都将黯然失色,包括芥川龙之介笔下的良秀。
我当场呕吐出来,在别人发现之前,翻墙逃出工厂。
九名遇难者?拜托!我亲眼看到的尸体就不止几十具!加上已被运出去的,还有完全被烧成灰的,至少一二百名中国工人,成为了这些铁栏杆的牺牲品!
我的丈夫熟悉中国市场,尤其善于跟地方官员打交道,他用了许多卑劣手段,花钱买通当地官员,隐瞒了伤亡惨重的真相,真不愧为玉田家精心栽培的继承人。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告发我的丈夫。如果,因此与玉田英司离婚,日本的法官会认定我是婚姻过错方,是我背叛了丈夫的家族,出卖他们的利益导致重大损失。何况,玉田家在政界很有影响力,出过多位国会议员,法官的天平也会向他们倾斜——正太的监护权肯定会被判给男方。
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的儿子,如果失去妈妈该如何活下去?这个孩子说不过定会自暴自弃,说不定会意外被照到太阳,然后……
我只不过再也不跟丈夫睡同一张床了,他也不介意,反正可以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满足。
一年前,我们回到日本,在太平洋边一家私立医院,寻找治疗红斑狼疮的方法。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洪水汹涌而至,整个医院淹没,只留屋顶还可避难。正太第一个逃上去,我紧跟在他后面。丈夫慢了半步,当海水淹到顶楼,我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英司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抓着屋檐拼命往上爬,当他即将爬上屋顶,我却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我是故意的。
寒冷的海风吹过我的头发,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很冷漠——这是我的丈夫最后一次看到我的脸,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这种无情的眼神。毫无疑问,他会为我的这种表情而无比恐惧,坠入冰冷刺骨的肮脏海水。
对不起,开头是我在说谎!
正太说得没有错,我就是凶手,是我杀了他的爸爸,我的丈夫。
当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丈夫被洪水吞没,回头却看到六岁儿子的眼睛,他的目光居然跟我一样冷酷——不!在我为他亲眼目睹我杀死了他爸爸而恐惧之前,我先用自己的风衣盖住了他的上半身。
正太绝不能在白天暴露在外,即便没有一丝太阳。我宽大的风衣就像帐篷一样,笼罩着不能见光的孩子。
我们被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救走以后,我私下里跟正太解释过,说妈妈不是故意要让爸爸掉下去的,而是妈妈不小心失手意外造成的。
然而,我在向警方以及英司的父母解释时,却从没提到过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是说丈夫是直接被洪水卷走的。
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相信我苍白的辩解,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就是妈妈杀死了爸爸!
可是,正太却从没戳穿过我的谎言,他单独与爷爷奶奶在一起时,也没说起过屋顶上发生的秘密。
这个孩子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没有了爸爸,更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我欠他的爸爸一条命,这算是什么?复仇?解脱?还是,刹那的冲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