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暴雨过后,层叠起伏、葱郁苍莽的群山在晓雾中影绰绰、湿漉漉的,像披了件浸过水的薄纱。沿着蜿蜒迤逦的泥泞小路,深入十数里后,出现一片幽邃的密林,在其中间有座小茅草屋,或许是当初山里人打猎、釆药时做歇脚之用而粗略地盖起来的。
由于被弃置多年,草屋已破败不堪,覆盖屋顶的茅草少了大半,用竹木混杂修建的墙与门窗皆千疮百孔。经过彻夜风雨的蹂躏,小屋更被摧残得几近崩溃,似乎比昨日又矮了一截,好像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老人坍倒在了烂泥塘中。
屋内仅剩了一张用山石垒起、上搭几块破木板的床,床上新铺了厚厚的软草,虽已潮湿,但尚可安歇。
萧红玉从破床上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手捂胸口,自感内脏都已经碎裂了,又似有一大团异物淤滞胸中。她的伤远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诸葛尚几乎耗尽了内力,才坚持了两天,她便又开始呕血了。
她觉得生命如风中飘荡的枯叶,在渐渐离自己远去,但她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一个男人爱她,没有任何条件和要求地关爱她、呵护她。她一向认为冷酷无情的生活因此增了一丝温暖,添了一线光亮,有了一份美好。她终于有些留恋这个世界了,但死神偏要在此时将她拖走。她像普通的女子一样暗暗哭泣了,可越悲凄,伤便显得越发严重了。
在床上又挨过了一夜,她断定生命即在今日终结,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她感到了无以名状的孤单与凄凉。
“尚哥,你在哪儿?”她轻声唤了两声,却没有回应。
她忍着剧痛坐了起来,努力地环望着草屋。诸葛尚果真不在。
“他走了?不要我了?”这是她曾经大声嘲笑过的小女人才有的胡思乱想,于是她自嘲地一笑。而这一笑,便引得一股鲜血从嘴角漾出,一滴滴落在草堆中。她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又倒下了……
当她再醒来时,正倚在诸葛尚的怀里。她又想哭,似乎攒了三十年的眼泪忽然得了开释,抑制不住地都要流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红玉,你真把我吓死了。”诸葛尚嘴唇抖颤着道。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醒了呢?——是不是又耗了你不少内力。”“不说这些,你先躺好了。我找来些野菜,一会儿给你熬碗汤。”眼泪破堤的洪水般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尚哥,我不行啦。你不用再为我这将死之人费心了。”
“你胡说什么呀?我说过:只要我在,你不会死的。”
萧红玉胸中一股热流汇着血浆一起涌上来,她竭力压制住,缓缓地道:“尚哥对我的恩情……小妹无以为报,可我”
血液像喷发的岩浆般上涌,她再也无力抵挡,猛地张开了口。诸葛尚慌忙间用手给她捂住,但那血顺着他的指缝仍在往外流。“红玉,你别”诸葛尚几乎疯了,他双掌按住萧红玉的背部,似要将全部内力都输进对方体内。
然而,萧红玉的身子依旧瘫软,且开始冰冷起来。
“不!你给我醒过来!”
诸葛尚恨自己没有机会跟罗观才学习医术,面对萧红玉的伤,他已无能为力,他狂暴地摇晃着萧红玉的身体,最后竟歇斯底里地朝她的后心猛击了一掌。
“噗!”萧红玉一口血直直地喷出来,那血鲜红里掺杂着乌黑,她歪头便栽倒在草堆中……
诸葛尚像个木偶人,僵硬地坐在床头,许久,许久……
直到正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萧红玉又微微喘出了气,身体颤颤的似乎要起来。诸葛尚开始竟天真地以为她是诈尸了,须臾间,他狠击了自己一个耳光,眼前闪出从未有过的惊喜的光芒。
萧红玉醒了,自觉得好像是从地狱中还阳一般。她茫然地看着孩子般傻笑的诸葛尚。他俩都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幻。
两个多时辰前,当诸葛尚将大量内力输给萧红玉后,那误打误撞地一掌竟将聚积在其内脏深处的淤血逼了出来……
“看来我这条烂命还挺硬的。”萧红玉眼中含泪,细声说道。
诸葛尚忘乎所以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萧红玉幸运地没有死,但伤并未见好转,且由于失血过多,变得愈发虚弱了。
“红玉,我带你去遍访天下名医,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再无任何顾虑的萧红玉淌着泪道:“尚哥,我的命是你给的,只要我不死,这辈子我都跟着你。为了你,我一定要好起来。”
诸葛尚激动得有些热血沸腾。
大概人在寻觅自己心仪之人时,除了情趣相投外,常有一种补偿心理。自幼唯唯诺诺的诸葛尚,从心地里喜爱甚至羡慕萧红玉那天地不怕的烈火般的性格。能与之长相厮守是他最大的夙愿。而这个他一度认为是奢望的念头,终于有机会成为现实了……
突然,诸葛尚周身一凛,又呆愣住了——他已是有妻室、有儿女的人了,而且妻女如今还深陷囹圄,生死未卜。
“不,我不能……”诸葛尚含糊地叨念着。
萧红玉很快便明白了,她倚着潮湿破烂的“墙”,认真地道:“尚哥,你该快去救嫂子,还有把儿子也从乡下接出来。以皇上的为人,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知道,可我这一去,你——”
萧红玉坦然地一笑:“放心吧,我会挺下去的,保证等你回来。尚哥你对我这样好,我要是死了,真都对不住你这一片苦心啊。”
诸葛尚决定先去海宁接儿子。他的原籍是宁海,海宁则是他师父詹天骆的老家。两地名称上只颠倒了一下,但景物风貌却大异其趣。
宁海在浙江正东边,北接宁波,南临台州,向西便是李太白“梦游”过的天姥山,而海宁则位于浙江的东北,是著名的良渚文化的发源地,又濒临钱塘江,自古便是观看誉满天下的钱塘潮的最佳地点,故钱塘潮又被称为“海宁潮”。
但这次诸葛尚看到的不是冲天的巨浪,而是冲天的大火。他少年习武时居住过的庄院,被熊熊烈焰包裹着,血红的火苗贴着屋脊直向上蹿。数百锦衣卫围拢在四周,叫着、笑着……
诸葛尚夹杂在远远的看客们中间,心里悲愤而焦虑。
这时,锦衣卫朝这边开过来了,看热闹的人群哄闹着,皆向后闪避,诸葛尚也随众人退到路边。
锦衣卫们排着还算整齐的队形小跑过来,为首的一高一矮,一个提枪,一个持棍,正是丁济和鲍宜。
“两个狗贼”
诸葛尚暗骂着,真想立时冲上去与之厮杀。然而一提内力,却觉丹田内空荡荡的。为救红玉,他损耗了太多的内力,没有一两个月是难以恢复的。
丁、鲍二人愈来愈近,诸葛尚实在按捺不住怒火,无法飞身提纵,他便想分开人群挤过去,还未到前排,却被一人从背后抚住肩头。
“陈大哥,别看热闹啦,跟小弟喝酒去。”
此地姓陈的极多,这叫声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诸葛尚听声音甚为熟悉,回头见那人瘦高身材,皂袍云履,生得长面修目,方唇短髯,正是詹天骆的亲侄詹树声,因善神行术,江湖人称“翔天羽客”。
诸葛尚且惊且喜,转身与其向疏林深处而去。
“大哥,你好冒失啊,刚才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詹树声低语道。
“可豪儿”
“大哥放心,豪儿没事,我们詹家人也大都逃出来了,现都藏在松江府一些江湖朋友家中,暂且无虞。”
赶往松江府的路上,诸葛尚从詹树声那里得知了妻女和师父惨死的消息,痛断肝肠,追悔不迭,躲到无人之处,放声嚎啕。
当二人转天赶到松江府外的一个荒僻的小渔村时,已暮色沉沉。
村西一排三间的草房中,诸葛尚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诸葛豪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小饭桌前,斜愣眼睨着父亲,也不起身也不说话。詹树声呵斥了几句,他才勉强欠欠屁股。
“算啦,这孩子自小便如此。”诸葛尚无奈道。
诸葛豪轻咳了一声,站起躬身道:“舅舅,您累了,请到东屋先休息一会儿,我和爹爹有话要谈。”那语调神情竟像老成持重的大人。詹树声走开后,诸葛尚不免关切儿子几句。
诸葛豪冷冷一笑:“您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听说我娘、外公和妹妹都被朱棣老儿剁成肉酱了,对此您打算如何?”
“当然要报仇雪恨。”诸葛尚坚定地道。
“但他们还都没死时,您为何不去救?!”
诸葛尚愧悔地长叹一声。
“爹,孩儿说句话,您别不爱听。舅舅的武功并不及您,但人家却将妻儿亲眷全都救出来了。您本领如此高强,不救自己的亲人,听说倒是拼着性命保护个叫什么萧红玉的,这于情于理都讲不通吧。”
“你”
诸葛豪冷冷地道:“别的官宦家的亲戚都能享享清福,您这个官当的倒不错,害得我们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亡命天涯……”
“够了!”诸葛尚暴怒了给我住口!住口!”
诸葛豪没半点惧意:“您这么大火气,怎么不去跟朱棣去使啊?”“混账东西,我宰了你!”诸葛尚气急败坏地抬起掌便要打。
“是无影穿心掌,还是混元开山手啊?您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了,打死了可就真干净了,您就可以毫无顾及地跟那个红玉——”
“浑蛋!”诸葛尚一脚蹬翻了桌子,再次抡掌打来。’
在隔壁听得声音不对的詹树声闪电般地冲进来,一把将诸葛尚抱住,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豪儿,还不快滚出去!”
诸葛豪眼眶湿润,声音有些哽咽了:“外公刚愎自用、飞蛾扑火;你这当爹的又自私自利,懦弱无能,靠着你们何时能报得大仇?”詹树声也恼了:“豪儿,你个狗东西,想气死你爹嘛?快滚!”
诸葛豪哼了一声,大步奔出屋去,在院中高声嚷道:“爹,我恨你!
我恨那个狗皇帝!恨这个朝廷!恨这世上所有的人!”
又过了两天,父子俩丝毫没有和解的迹象。
起先詹树声总是劝:“一个小孩子家,又刚没了娘,说几句混话不必当真。”后来连他自己都对诸葛豪感到难于容忍了。
诸葛尚叹道:“这孩子将来定是个祸害。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东西?”
再过一天,诸葛尚己是坐立不安。他给萧红玉留下的吃的早该用完了,那红玉可……他不敢多想,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说走。
还是詹树声心细,直问他萧红玉的情况。诸葛尚只得将实情和盘讲出。詹树声便劝他立即回去,并指点其去找莫勋奇。
“可豪儿怎么办?”
“我先替你养着吧。医好了萧姑娘的伤,再来接他不迟。”
诸葛尚一路狂奔,几乎没做一时的休憩,直到了那深山中,见到了破草屋,心才略略放下。
他疾步进入屋中,却见那床上空空如也,地上有两摊血,已干凝成黑紫色。他脑袋“嗡”地一下,转身冲出门,扯开喉咙拼命地呼喊起来,但是听到的只有山谷里悠长的回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