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隆庆门,便到外朝内廷的交界地带。这里有座极偏僻狭小的庭院,是供大内带刀侍卫临时休息和监察宫中机关埋伏之所。诸葛尚进得院来,直奔门口挂着“拱卫”二字木牌的西厢房。
屋里已挤进了十几名锦衣卫,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密匝匝挂着的大大小小、各种样式的铜牌,为首的赖兴义和陈进边看边斗嘴。这时,一块长方的铜牌脱钩落地。
陈进粗声道:“他娘的,真厉害!都十四块牌了,还没踩响铃。”赖兴义尖细着嗓子,嘻嘻笑道:“臭乌贼,你没这两下子吧?”
陈进也寸步不让:“你个癩皮蛇,有本事你上楼试试。”
诸葛尚跨进门质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去请旨了吗?”
陈进答道:已经派人去了。”
“楼那边有谁盯着?”
赖兴义道:“‘老虎’带二十几弟兄守着呢。”
诸葛尚稍稍放了点儿心,又教训道:“这是在宫里,容不得你等逗闹,下次我再见了,绝不轻饶。”
说着,他低头看看地上的铜牌问:“陈进,你以为那贼人怎样?”陈进道:“那贼轻功好生了得,对宫中的地形也甚熟悉。入到宫里,上了贞星楼,我们竟没人发现。”
赖兴义道这贼连过了‘四季花开’‘万刃穿心’‘云遮雾绕’‘翻江倒海’几组机关,至多只踩落了铜牌,一个铃也没响。”
正说着,“当啷”一声又一块菱形的铜牌掉落了。
赖兴义叹道:“完啦,‘八面来风’也过去了。”
此时,谭庆闻讯而来,进了房门便道:“你们为何还不上楼抓贼。”陈进一旁道:“公公,您急糊涂啦。没有圣旨,谁敢进贞星楼。”
“对呀!那还不快去请旨。”
“我想圣旨马上就能到。”诸葛尚沉静地道,“那贼也该折腾到头了。”话音未落,报警的串铃“哗啷啷”作响,诸葛尚淡然一笑:“把机关都闭了,我们去给那贼收尸吧。”
众人刚出院子,总管太监常保手捧圣旨也正到。
诸葛尚撩衣要跪,常保忙道:“算啦,诸葛大人,快去捉贼吧。万岁爷急等着呢万岁还说了,五品以下的绝不准入内。”……
贞星楼耸立在景运门外、又一个独立的院落中,是宫中惟——座八角楼,外观五层,内含九级,全部木质榫卯结构而成,望去巍蛾壮丽又别具一格。
诸葛尚一行才到院内,木罡风提着狼牙棒,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愣头愣脑地道:“大哥,那小子看样子完了。咱们能进去了吗?”
“你还是在楼外守着吧,我带徐光、陈进和兴义进去。记住,其他人等半个不许放进去。”木罡风虽然鲁莽,却极听话,说声“遵命”便退在一边。四人轻轻迈步进楼,点燃了数盏灯烛。黑漆漆的贞星楼霎时一片光亮。
众人但见楼内虽也朱彩描金、雕梁画栋,却是按九宫八卦之法摆布,最怪异的便是两侧的楼梯,乃为螺旋形状,盘桓向上,且每一级都高低错落不一。其间各式紫檀木器上,摆放的无非是官窑名瓷、金玉物品、古玩典籍等等。而对于诸葛尚来说,却深知这楼中除旋梯上密布消息埋伏外,每根廊柱、每块楼板、每道楼栏,甚至墙上的木雕、架上的器物,都可能暗藏杀机。
好在机关都已锁死,几人才毫无顾忌,拾级而上。在四层第七级处,悬着一张大网,网结上尽是一指多长的钢针,一个黑衣人被兜在网中,身上刺得蜂巢一般,还中了十数枝毒弩。
“放下来吧,看看是什么来路。”诸葛尚边吩咐边四处打量楼中的椽梁和匾额。
陈进怪叫道娘的!真恶心死我了!连公母都分不出来了。”
“我看应该是个女的。”徐光道。
诸葛尚回过身来,低头一看,那黑衣人的脸全都溃烂了,还淌着紫色的脓水,不由也闭了下眼睛,侧脸道:“是‘五毒蚀容散’,真够狠的兴义、徐光把人弄出去。”
诸葛尚带着陈进继续在楼中徘徊。除去两人的脚步声,周围一切都格外静寂。
“朋友!出来吧!”诸葛尚陡然一声大吼,眼神一递,陈进腰间的飞爪倏地直奔一块题着“元亨升阶”的匾额而去。那钢爪正要衔住木匾,却见左侧的横梁上黑影一闪,一个黑衣人飘然落到楼口,又骗身上了扶手,顺着楼梯盘旋而下。
“休走!”诸葛尚飞身跃过楼栏,双脚一点楼板的外沿,将身子直射向迅速下滑的黑衣人。他使出“鸱鸮擒拿手”,十指如钩,左手捉对手的肩头,右手直锁对手的咽喉。黑衣人见来势凶猛,一按扶手,腾身纵到楼梯之上。诸葛尚一招扑空,顺势单手扣住栏杆,旋起两腿,狠踢黑衣人的前胸。黑衣人双臂一展,燕子似的飞起,轻轻落在二层的楼板上。
诸葛尚将身子横转,两脚蹬中楼梯旁的立柱,借此力道,一式“猎鹰捕兔”,猛虎下山般扑向黑衣人。黑衣人倒纵出丈余,立在了楼窗边。没等诸葛尚落身,便一脚踹开木窗,越了出去。
诸葛尚定睛望着那黑影,不觉有些踌躇。这时陈进跟了下来,两人便也径直由窗口跳了下去。
此刻的楼下,徐光挥两柄瘦面螳螂刀,木罡风舞一双虎头狼牙棒,已与黑衣人战在一处。惟独赖兴义抱着一对亮银蛇锋枪在一旁窥探时机。这家伙自扬州华家一战吃了亏后,出手变得异常谨慎。
陈进两腿一落地,便骂道:“癞皮蛇,就你小子不仗义,杵在那儿等赏钱呢?”说着,从背后抻出一副金刚屠魔爪加入战群。
那黑衣人徒手应付那两人的刀棒尚显自如,现又添了陈进的钢爪,便略有些吃力了。赖兴义见机会来了,挺起双枪,“二龙出水”式分剌黑衣人的后颈和背心。黑衣人无奈间抽出盘在腰中的长剑,一招“孔雀开屏”拨开双枪。
诸葛尚凝神观望,见那黑衣人虽孤身力斗四位大内高手,却不处下风。身法轻盈飘忽,剑式俊逸灵动,或攻或守皆从容不迫。“这莫非就是蛾嵋派的云仙剑法?他因何不逃呢?”他心头暗道。
五人战得正酣,忽然闻得贞星楼顶部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众人皆是一惊。诸葛尚拔出“割喉剑”,朝浙东四奇叫道:“你等看住贼人,莫让他跑了。”接着转身进了楼门。
他旋风似的跑上贞星楼的顶层时,眼前又一个黑衣人伏倒在一张巨大的供桌上,双臂被供桌夹层内探出的八把钢钩和数十根铁刺牢牢钉住,双手仍死死抓着移开的神龛后面平放着的一幅画轴。那手已变成了黑绿色,是画轴表面涂满的剧毒所致。
诸葛尚伸手揭去死者面上的青纱,见那张脸已烂得不堪入目了。
当诸葛尚扛着尸体出楼时,那院中的黑衣人正在拼死向外突围。
陈进不愧号为“索命章鱼”,除手里已换成了两根龙鱗长鞭,身上盘着的一对飞爪和一对绳镖也伸展开来,随着他的身形蹿动飞舞,恰如六条蟒蛇一般,封住了去路。木罡风三人乘势从背后进攻,使黑衣人无法脱身。然任凭浙东四奇如何竭力,一时也擒不住那贼。
诸葛尚不再犹豫了,摆割喉剑也踔进战圈,使出“狂飙十剑”以求速胜。他的加入无疑令黑衣人势难招架。
又斗了三五回合,黑衣人的长剑与割喉剑相碰。诸葛尚趁机剑身一错,正好使对手的剑锷别在割喉剑的豁口上。黑衣人抽剑不得,木罡风抡了狼牙棒奋力砸去。黑衣人急缩身,便失了兵刃。
当下赖兴义的双枪、徐光的双刀从左右齐攻上来。黑衣人踉跄后退时,又觉得身后陈进的数条绳、鞭一齐缠来。他正尽力闪避,见诸葛尚的剑光直逼面门,未及再想出对策,龙鳞长鞭已绕在腰间。徐光蹿上来将右手的螳螂刀一横,架在了黑衣人的脖颈之上。
“不得伤他性命!”诸葛尚忙道。
“知道了,大哥。来人,给我绑了!”徐光道。
“先押回镇抚司,我要单独审问。”诸葛尚说着将割喉剑入鞘。陈进、徐光也跟着撤了兵刃,而黑衣人则颓然地站在那里。两名校尉上前正要动手捆绑,赖兴义却抢先一把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纱。
“娘的,老子先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黑衣人竟是位须眉苍白的老者,且满脸的麻点疙瘩,凹凸不平得如桂皮一般。
赖兴义泄气地道:我还以为是个美人呢,原来是个糟老头子。”他的话音未落,那老者突然一声呻吟,浑身抽搐,口中吐出乳状的白浆,顷刻间便倒地不动了。
徐光探了下鼻息,又翻了下眼皮,叹道:“该死,服毒自尽了。”诸葛尚伏下身子,给死者把把脉,又摸摸胸口。他的手微微颤了颤,眼中滑过一丝茫然,慢慢起身道:“来人,把三个贼都抬回去。”又过来几名校尉,有的抱头,有的抬脚,将三具死尸搭出院子。谭庆等几个太监见状,也急忙告辞,先行向皇上回复去了……“大哥,那楼上又是怎么回事?”徐光问。
诸葛尚便将刚才在楼上见到的情形大体一讲。
徐光道:“好个舍命的连环计呀。先以一人之死,诱我们关了楼中机关,又用一人将我等都吸引在楼外,第三人再从容行窃。”
“你或许太高看这些贼了。我看最多不过是急中生智罢了。”“即便如此,也不简单呀。”赖兴义道。
“不错。可惜他们未料到,这楼中的机关虽已锁住,但宝物却是自带消息的。所以这贞星楼最后一道埋伏叫做‘乐极生悲’。”
徐光又问:“既然楼上的贼双臂被钉住,如何用五毒蚀容散?”“我仔细看了,这贼定是事先将蚀容散团成丹丸含在口中,一旦有变,难以脱身,便咬破丹丸自毁容貌。”
“真都是些不要命的疯子。”陈进道。
徐光忽地疑道:“哎!楼下那个老家伙怎么没用蚀容散呢?”诸葛尚似乎恍然大悟:“是啊,其中莫非有诈?”
正此时,听前面有人高呼不好,贼人跑了!快追呀!”
文华殿东侧的体仁殿中,朱允坟收起了往日的慈和文静,阴沉着脸,坐在龙书案后一语不发。
“贼人不是都死了吗,怎地又跑了呢?”兵部尚书齐泰质问道。
“那个逃脱的老贼定是用了闭气功诈死,也是微臣一时疏忽,恳请万岁治罪。”诸葛尚跪在殿中央,低垂着头。
“诸葛爱卿,你平身吧。敢闯皇家禁地的人肯定武功了得,朕不怪你,以后多注意就是了。”朱允坟终于幵口道。
“谢主隆恩。”诸葛尚未敢马上起来。
朱允坟语气凝重地道:“太祖高皇帝曾对朕讲过,谁要敢盗贞星楼的东西,就是有意谋逆造反,当诛灭九族。诸葛爱卿,你要严加追查,不得有误!”
皇城外玄武湖边的乾元别业是朱棣的临时馆驿,其间西跨院的一角单独设了道门,里面仅有两间小房,是专供萧红玉与手下住的。
诸葛尚站在门外极偏远处,默默静候着。半天工夫,才有个女校尉从院中出来道:“诸葛大人,萧将军正忙着呢,您还是先回去吧。”“不急,我多等她一会儿便是了。”
“那您就等着吧。”女校尉撇嘴一笑,转身走了。
诸葛尚依旧静静地原地伫立。又隔了良久,小院门终于打开了。萧红玉阔步而出,头上罩着嫣红色絹帕,身穿猩红色箭袖,腰围彤红色缎带,足蹬绛红色软底快靴,远望去如同一团跃动的火焰。
她确算得是位绝色的佳人,修长匀称的身材,精致俏丽的五官,颇有些摄人心魄。只是多年征战的风霜,让她的皮肤已不再白皙,也失去了女人常有的娇柔,这却使她更多了几许巾帼丈夫的豪气,而这恰是最令诸葛尚心仪迷醉的,以致每看到她都不由得有片刻的痴愣。等她到了近前,诸葛尚忙迎上去一拱手:“萧姑娘,你可好吗?”萧红玉抱拳还礼后,淡然笑道:“诸葛大人,你没什么事吧?”“也没什么事。”诸葛尚略显局促道,“多年不见,想叙叙旧。”
“那次朝会时不是叙过旧了吗?燕王明天就要回北平了,我这公务繁多,没时间。”
“不不光叙旧,还有事要向你请教。能否找个安静去处?”“有什么大不了的、需要背人的话,不能在这儿讲吗?”萧红玉语速极快,显得颇不耐烦。
诸葛尚稳稳心神,慢声低语道:“就是有关昨晚宫中闹贼的事。”“皇宫里出贼啦?那是你们锦衣卫的事,与我何干?”萧红玉一副惊奇又无所谓的样子。
“你昨晚也没睡好吧?”诸葛尚斜瞅着萧红玉布满血丝的眼。“我刚才不是说过嘛,这两天我忙得很。”萧红玉愈发烦厌了。
“是啊。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闭气功吗?”
“记得,怎么啦?”
“没事。我已经好久没有练武了,昨晚与人交手时,都有些生疏了。对啦,那飞贼使的是云仙剑法,我记着令堂就是峨嵋弟子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诸葛尚,要想存心诬陷我,不如明说。”萧红玉羞恼道,“你也算武林中人,难道不知云仙剑法只有蛾嵋派首席弟子才能传授的,我娘早早就离了蛾嵋,哪有资格去学。你们这些可恶的锦衣卫,怎么老爱盯着别人。这几天,你手下跟狗似的总围着我们这儿转,当我们不晓得。我忙,先告辞了。”说罢扭身便走。
诸葛尚忙拦道:“你别急,我还有一事。”
萧红玉仍径自向前。
诸葛尚略略提高了嗓音:“岳凌波、戚飞燕是你的贴身侍卫吧?”萧红玉这才停了脚步,耸耸肩道:“不错,她们又怎么啦?”
诸葛尚跟进两步道:“早听说她俩武艺高强,很是想见识一下。”萧红玉缓缓转过身,嗤笑一声:诸葛大人,我看您真闲的发慌,怎有这等无聊的心思?告诉您,她俩都在北平府呢。”
“可据说,她们和姑娘是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呀。”
“你听谁说的?本姑娘从小就爱独来独往,最讨厌身边有个赖着不走的跟屁虫。”
朱棣绝非什么垂钓高手,闲暇时钓钓鱼无非为了修身养性而已。眼见玄武湖中的鱼第三次叼走了鱼饵,他仍不紧不慢地收回渔竿,准备再将饵料续上。此时,身后有脚步声响,他边在钩上安着蚯蚓边道:“安平,有什么事吗?”1
来人正是朱棣的头号护卫“今世元霸”薛坦薛安平。
“启禀王爷,我把萧将军找来了。”
“好吧。你让弟兄们都退远点儿,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薛坦带护卫们退到一箭之地外。
萧红玉快步来到朱棣背后,施礼道:“属下,参见主公。”
“红玉啊,坐下吧。”朱棣朝侧面使了个眼神。
萧红玉道了声谢,拉过旁边一个马扎,在朱棣右手坐下。
朱棣语气平和地说道:“昨晚的事,你太过莽撞了。”
“是属下一时任性,还连累了两个好姐妹。”萧红玉眼圈微红。朱棣轻叹道:“你立功心切,但不该擅自行为。孤现在是与虎谋皮,千万不能授人以柄啊。”
“主公,我知错了。不过,我想他们这次也抓不住什么”
“不对吧,诸葛尚不是找过你了?昨晚,他定是认出你来了。”
萧红玉心头发怵,额上渗出了汗珠。
“幸好那小子在北平时就喜欢你,此事他是不会与外人讲的。”
“我用不着他喜欢。”
“休说这等话。要不是他,你昨晚上就回不来了。”
萧红玉支吾两声,低头不语。
朱棣将渔竿又甩入湖中,莞尔笑道:“说心里话,你喜欢他吗?”萧红玉哼了一声:“那个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家伙,就是长得帅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怎会看上他。主公放心,我曾在家母临终前发过誓,今生今世绝不谈男女私情。”
“记得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叫茹男,是孤让你改叫红玉的。就是希望你能成为梁红玉那样的巾帼英雄,而不是把天下男人都吃了。”朱棣沉了沉,又道:“诸葛尚放了你,就等于让他自己的双脚踏在两条船上,这个人可是有些用处的,所以我想让你”
萧红玉不禁错愕道:“主公,您不会是叫我”
“莫要乱想,孤不会让你为难。但你要明白,咱们就要离京了。在回北平的路上,定会遭到截杀。现在是生死攸关”
正说着,湖里又有一条鱼咬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