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郊栖霞山的北麓是一片极清幽的去处。浓密的绿荫间有座不起眼的小庭院。据说是当年豪富沈万三帮朱元璋修南京城时指派的一名监工,为和当地一个风流寡妇尽云雨之欢而偷偷盖成的。后来,那监工因监察不利,加之贪墨钱款,被朱元璋砍了头,那寡妇也大概又去“安心”守寡了,这院落便荒弃了。
如今这院中杂草丛生,东西厢房也脏乱不堪。惟有朝南的三间正房,被洒扫干净,还添置了些家具。右手房中的朱漆木床上,围着粉色的丝罗幔帐,倒显出几分温馨之感。
香儿侧卧在床上,泪眼婆娑地看着仍在酣睡的“尚崇仁”。
她痴痴地望了许久,终见那男人朦朦胧胧似乎要醒了,便忍不住用白皙纤柔的双臂将对方一把搂住,抽泣着低声道:“仁哥,求你还是尽早帮我赎身吧,我给你当妾、当丫鬟,当什么都行。”
诸葛尚睁开惺忪的睡眼,见香儿已哭成泪人:“傻丫头,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十几天都不来看我了。”香儿哽咽道。
“这些天有公务嘛。”
“可你昨晚来时,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晚也没说两句话。”
“我说了,遇上些烦心事,懒得说话。”
“那你夜里老是喊着‘红玉’,又是怎么回事?仁哥,我好怕。你知道,我已经”
“好啦!”诸葛尚心中惊恐,知道自己睡梦中失言了。
他不想多做辩解,便道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辜负你的。”说着,伸开强壮的臂膀将香儿拥在自己怀里。
香儿略有了一丝安全感,但还是有些忧虑:“仁哥,那个‘红玉’
是不是你的妻子啊?”
“是是啊。”诸葛尚含混地答道。
“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我赎身后,保证会把你和我那位姐姐服侍得舒舒坦坦的。”
听着香儿娇滴滴的话语,诸葛尚不免生出些许愧疚。近半年来,有太多的事瞒着这个一心想随自己从良的痴情女子,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名姓都还未向她讲明。
他想对香儿说些什么,忽然院外飘进一阵洞箫的曲音。那箫声怅然中带着怨愤,诸葛尚闻之色变,惶遽间连道两声“糟了”,匆忙翻身下床,胡乱地穿上衣裳,撩起窗帘向外一望,尚未过寅时。
“仁哥,出什么事啦?”香儿从未见“尚崇仁”如此张皇失措,自己也恐惧起来。
“我师父来了。”诸葛尚急速命道,“你也快穿好衣服记住,千万不要出来!”说着,又粗略地整整衣冠,疾步奔了出去。
立于院门前的正是詹天骆。他一身灰麻布的大袖衫,足蹬云履,背着左手,右手横握着一支竹箫。相貌上已苍老了许多,但依旧那般可怖,尤其那双鹰眼放出的阴冷寒光更加咄咄逼人。
诸葛尚进前几步,忙行跪拜之礼:“师父,您一向可好?”
詹天骆并未让这位徒弟兼女婿起来,反而愤愤哼了一声。
诸葛尚只得低着头继续问候道:“师父,您不是辞官归乡了吗,怎么又回京城来啦?”
“混账东西,你师娘不在了,老夫在乡下无事,就不能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么?”
“是啊——那您如何找到这儿的?”诸葛尚颤声问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半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听师父如此质问,诸葛尚慌忙道:“当今朝局纷杂,徒儿只好谨小慎微,不敢有甚做为。”
“可恶,为师教的你这一身盖世的本领,就是让你这般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吗?”詹天骆斥问道。
“师父明鉴。徒儿不过是个锦衣卫指挥同知,职责只是护卫皇上。
朝中军国大事,我怎能参与?”
“哼,你真的没有妄议过朝政?——前日里,燕王入朝晋见新君时,他竟敢从皇道而行,且登陛不拜。此事引得朝臣一片哗然,那时你又在做甚?”
“徒儿没得到皇上的旨意,未敢造次。”
“巧言令色!燕王大逆不道,你身为皇帝的亲兵侍卫官,却听之任之。我看你是心存邪念。”
“我没有。”诸葛尚抬头申辩道。
“还嘴硬。当日退朝后,你私下里对何雷是如何讲的?”
诸葛尚迟疑了一下,道:“我只是讲,燕王与皇上毕竟是骨肉至亲,燕王说的不无道理,叔叔见侄子也无需太刻意论什么君臣之礼。”“说这话,就该掉脑袋。怪不得,有人说你倾向燕王。”
“徒儿当初曾有大约两年的光景在燕王手下做事,后来家父病危,才调回京城。那时我便见燕王雄才伟略、志向高远,颇有先帝遗风,心中实有些敬佩。可我——”
“你有此念,更是死罪。就算燕王智勇超凡,但当今皇上才是太祖皇帝钦定的皇嗣,名正言顺。燕王若有非分之想,便为乱臣贼子,定会遭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你钦慕燕王,又能得什么善果?”
诸葛尚又低下头道:“徒儿知错了,以后断不再有此乱想。”
“好吧,只要你今后尽心辅佐天子,为师便原谅于你。咱们再说这眼下更重要的一节吧。”詹天骆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我问你,这半年来,你几乎天天夜不归宿,却又为何?”
诸葛尚听得此问便知在劫难逃,嗫嚅半天,无言以对。
詹天骆又羞又恼,高声怒斥道:“小畜生,背着我竟敢做出如此龌龊之事。我闺女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知道你嫌她容貌差些,可她知书达理、贤淑能干,还给你生了一双儿女,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告诉你,头两日我便到了京城。见秀娥她一边以泪洗面,一边还竭力为你开脱,我这当爹的心里是何种滋味啊!我刚才问你时,是想让你自己坦白,你还拿朝廷的事来搪塞我。你说堂堂朝廷从三品的命官,偷养一个妓女,这成何体统?老夫选此时来找你,就是教你无话可说。现在你便去捉那个贱人出来!”
詹天骆越说越气,手中的洞箫都捏成了数十条竹丝。
诸葛尚浑身战栗,定了定神才道:“徒儿罪该万死。师父您息怒,我这就将那姑娘送回去。”
“送回去?去哪儿呀?”詹天骆冷冷地道,“你若听为师的,就将她送到西天去吧。”
诸葛尚再次抬起头,哀恳道:师父,这姑娘是个孤儿,从小受苦,甚是可怜,您就饶了她吧!”
“你倒是怜香惜玉啊。那我女儿、你的媳妇,半年来独守空房就不可怜吗?今日为师定要你杀了她!”
“师父,我不能滥杀无辜啊!”
“你滥杀的无辜还少吗?”
“我……我就是不能啊……”
师徒二人正相持不下,却听院门声响,身穿乳白短襦、藕色长裙的香儿,战战兢兢地从门缝里蹭了出来。她颤抖着向诸葛尚那里挪了几步,却正见詹天骆凶神恶煞似的盯着自己,便吓得张不幵嘴,也再移不动身子了。
詹天骆斜睨着那个姑娘,见她虽已骇得花容失色,但仍是一副窈窕娇媚、楚楚可人的倾城之貌,不由恨道广‘这等狐精似的东西,留着除了害人,又有何用?”
他一时怒火上涌,不再逼徒弟动手,自己奋力扬起右臂,霍地使出“无影穿心掌”打了过去。
诸葛尚愕然间,香儿纤柔的身躯己被掀出丈余,狠狠砸在院墙之上。那姑娘顿时口鼻中鲜血狂喷,接着悄无声息地软泥般摊在地上。
诸葛尚飞奔过去,见香儿七孔淌血,早已断了气。瞧那情状,料得师父至少用了七成的掌力,香儿的五脏大概都已被震碎了。他一跺脚,苦叹一声:“师父,她还有两个月的身孕呢!”
詹天骆略略一怔,随后淡然道:“我说你为何不肯杀她。那腹中的孽种死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尚儿,还不与我回家去!”
诸葛尚缄默不语,暗攥拳头,伫立良久,终将泪水咽了下去。……
十里秦淮尽是富贵者的享乐之所。河畔会芳楼的春花阁中,香气缭绕,酒腥扑鼻。羽林卫指挥佥事何雷一身大户公子打扮,带着几名亲信,正和歌妓们恣意调笑。
忽地“咣当”一声,房门被人一掌击开。来人健步而入,手扶割喉剑的剑柄,怒目横眉直瞪正中歪坐的何雷。看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歌妓们不免一片尖叫。朦胧里瞟见是诸葛尚,何雷怪声怪气地道:“师兄,今天连皇上都不上朝了,怎么你又要来管我?”
“叫他们都出去!”诸葛尚的语调阴沉而严厉。
此时,何雷也注意到,师兄一向和善的脸上那少有的怒气。
“快滚!快滚!”他先赶走了歌妓们,又吩咐手下道,“你们几个给我守在门口,谁也不准放进来!”
诸葛尚跨步走到桌边,抓起一只不知是谁的酒碗,将剩下的多半碗酒一饮而尽,而后猛地薅起何雷,恼道:“你因何要出卖我?”
“这从何说起呀?”何雷看上去一脸惶惑。
“不是你泄的密,师父怎知我这许多事?”
何雷颇为无奈道:“师兄,你要体谅我。师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敢不实话实说吗?”
诸葛尚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又将何雷丢回了座椅,叹息一声道你知道吗,香儿死了。”
“死啦?!这么漂亮的小妞,太可惜了——是你杀的?”
“师父杀的。‘无影穿心掌’,连江湖高手都抵不过。一代宗师取个普通人的性命,如同按死只蚂蚁。这就是他的威严,他的权力!”“是啊,权在人家手里。师父也好,皇上也罢,我们这些做徒弟、做臣子的,除了俯首帖耳,又能如何?”
诸葛尚又抄起桌上一个幵了封的酒坛,仰头狂饮。他本不胜酒力,这一气足喝了近半坛,顿觉有些晕眩,跌坐在木椅上。
“师兄,别难过啦,人死不能复生嘛。”何雷解劝道。
“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呐!”
“算啦。说句不该讲的话。你现在是有妻室、有儿女的人了,不同我这没家没业的,还是安下心来过日子吧。”
“过日子?过什么日子?”
“这我得要劝劝你,师姐长相是丑了些,可人是真贤惠啊。常听人说,家有丑妻是”
“够了,不用你多说,我自己明白。其实我也想不出,秀娥有什么不好,可我不喜欢她。说白了,我就是不愿意师父和我爹强加的这门婚事。她是我的好师姐,可干嘛非让她做我的妻子。”
见诸葛尚借着酒劲有点儿口无遮拦,何雷忙道:“师兄,你先静一静。我知道你不甘心,谁叫你这么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呢?这样看来,我这獐头鼠目的模样,倒是一种福分呀。”
“你当我是那种拈花惹草、负心薄幸的浪蝶游蜂么?”
“你别急嘛。我晓得你心里只中意一个女人,你喜欢香儿,也不过是因为香儿同她有几分相似罢了。那我就更要劝劝你,她虽貌若天仙,却是出了名的母夜叉、活阎王啊。她娘是当年马皇后的第一侍卫,就是个没人敢惹的母大虫,她爹便是被她娘一剑劈成两半的,听说她刚生下来时也差点让她娘掐死。那一家人简直是群野兽啊。”
“这关你屁事!”诸葛尚猛地将酒坛在桌上礅了个稀碎。
何雷忙抽身站起:“我可是好心劝你。她都快三十岁了,连个愿向她提亲的全没有,你何苦为这种女人牵肠挂肚呢?”
“你给我闭嘴!”诸葛尚狂哮着又柃起一坛酒拼命地灌起来。何雷见状悄悄溜出去,反手带上了房门。侧耳听得屋内扑通一声。
“你们几个进去,把诸葛大人扶到里屋床上休息。”
人定时分,诸葛尚才头昏脑涨地晃到了家门前。门房里,大太监谭庆已等候多时了。一见谭庆,诸葛尚立时惊醒起来。
双方互行了礼后,诸葛尚忙问:“谭公公到此有何吩咐?”
谭庆急道:“您这是去哪儿了?万岁召你马上入宫呢。”
诸葛尚步履如飞直奔文华殿。迎面见户部侍郎卓敬气哼哼走来。“卓大人。”诸葛尚拱手施礼。
卓敬并未答言,只匆匆还了个礼,径直而去了。
诸葛尚心中狐疑,迟缓间,又见翰林侍讲方孝孺出了文华殿。他俩本都是宁海人,同乡人同朝为官,自然更亲近随意些。
诸葛尚上前行礼后,便直问道:“方先生,刚才我看到了卓大人,他为何这般大的火气?”
方孝孺叹道万岁爷太过仁善啦。燕王入朝不拜,万岁竟包容了下来。卓敬天生倔强,就是不依不饶,一连几个奏折,再三要求惩办燕王,终于说动了万岁。今夜火速召我等,要议削藩之事。可事到临头,万岁的心又软下来了,还是想放燕王回去。这才气得卓大人如此。对啦,万岁已命我等退下,今夜也不会调用锦衣卫了。”
诸葛尚如释重负,而此刻酒醉后的头痛似又袭了上来,他虽不想回家,却真想找张舒服的大床,好好睡上一觉。
出了文华门,尚未到协和门,便隐约见到有人从斜刺次里箭似的追了过来。诸葛尚心想:已是夜半,又会有何急事呢?
等那人跑得略近了,诸葛尚睁大朦胧的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铁臂螳螂”徐光。
徐光奔到诸葛尚面前:“大哥,您在这儿可太好了。兄弟们正不知如何办呢。”
“又出了什么事?”
“有贼人进了贞星楼。”
诸葛尚一听此言,脸色骤然如同白纸,残留的酒劲顿时荡然无存。贞星楼是大内禁地中的禁地,里面藏的便是《秋风归隐》和《寒江垂钓》那两幅朝廷至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