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贬为四品指挥佥事的诸葛尚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一月之内没有上朝了,忽然接到了兵部尚书齐泰的密令,急匆匆赶到齐府。齐泰的管家将他一直又引到后宅的密室中。
密室里除齐泰外还有两人,诸葛尚也还大约认得,是兵部的指挥张雳与都司谢贵。
齐泰请诸葛尚也坐下,开门见山地道:“燕王府的长史葛诚出卖朱棣,告发其假意装疯,暗地里招兵买马,数月内便可能举事。”
张喬侧身对诸葛尚道:“我二人先到一步,此事已听尚书大人讲过了。万岁圣明烛照,没用你们锦衣卫的什么脑箍、拦马棍,仅凭天子的恩义便令那葛诚感激涕零,交待了燕王的种种劣迹……”
诸葛尚心道:燕王精明过人,却也百密一疏。如今这装疯的戏演砸了,看他如何收场?
齐泰道:“对此事万岁十分震怒,决定任张大人为北平左布政使,谢大人为北平卫都指挥使,火速赶往北平。”
张、谢二人闻听忙起身离座,躬身谢恩。
齐泰示意他们坐下:“你们到北平要严密监督燕王的行踪。”谢贵问:“万岁为何不下令将燕王抓捕问罪,以绝后患呢?”齐泰不由叹了口气:“万岁天性仁善,不肯轻易骨肉相残——我请三位来此密谈,就是跟你们讲清楚了:圣命只是让你们逮捕燕王的官属,但没下抓他本人的诏令。我以为,你等到了北平要随机应变,一旦形势不对可以便宜行事。”
张、谢二人犹豫片刻,而后才道出那个“是”字。
齐泰这时才把目光投向了诸葛尚:“诸葛将军。”1诸葛尚立即起身拱手:“属下在!”
“你坐吧。”齐泰道,“你曾在燕王那里效过力,北平那儿的情况应该比较熟悉,他手下的大将张玉、朱能等人你也大多都认识。此次你陪张、谢二位大人同去,一定协助他们完成好此项重任。”
齐泰又将一些细要强调了一番,极其郑重地道:“三位将军,这可是千斤重担啊,大明安危就系于你们身上啦。”
诸葛尚跟着另两人再次起身抱拳道:“我等定不辱使命。”
六月盛夏,酷暑难当,朱棣用厚厚的棉被裹着身子靠在火炉边,嘴里不断叫着“好冷啊,好冷啊……”
待诸葛尚他们几个已出了府门,他忽地掀幵被子,四个掌扇的侍女忙跑了过来,薛坦等人给他端上凉茶和放在冰窖里的西瓜。
朱棣的头号谋士、大和尚姚广孝近前道:“千岁,这事怕是瞒不住了,张焉他们可是带着兵马来的。您要早做定夺才是。”
朱棣边喘热气边思索着,俄而他抬起头哼哼一阵冷笑,轻声道:“叫萧红玉来一下。”
领了朱棣的命令后,萧红玉顾虑了许久才来见诸葛尚。骄阳似火,可她依旧穿着一身自己钟爱的红色衣衫。
两月未见,诸葛尚发现她消痩了许多,便关切地问:“萧姑娘,你的腿好了么?最近又很劳碌吧?”
“多谢诸葛大人关心了。”萧红玉语调变得有点亲和了’这令本就狐疑的诸葛尚更为疑惑。
“燕王发疯的这些天可累死我了,还不如在淮阴让你一剑砍了?”“天下恐怕没几个人如此打趣的。”
“我们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死活其实无所谓。当年我一个人冲进鞑靼军营时就没想能活着出来。这些年简直就是白拣的。”
“那次你真是疯了,身上中了得有六箭吧?”
“七箭!你老是记错。”
“那箭射在头盔上不算数的。”
“凭什么不算?”萧红玉说着,扑哧一声笑了想不到,不久前你我还剑刃格杀,如今却像老友一样对坐谈心怀旧——那次不是听你的穿上了重甲,背心那一箭肯定要了我的小命。”
“我一直不明白,你那样做是为了擒贼立功,还仅仅是为了履行你出征时的诺言?”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证明我比你们这些臭男人都强。”
“这值得吗?”诸葛尚无限怅然道,“咱们东征西杀这么多年,又能证明什么?现在蒙古人被赶跑了,我们又要自相残杀。”
“你说什么?”萧红玉霍然站起。
诸葛尚低声道:“告诉你吧,你主公的计策露馅了,他还执迷不悟,在我们面前装疯卖傻——”
“你胡说?”萧红玉说话从来不见这般没有底气。
诸葛尚笑道:“红玉,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别替燕王掩盖了。你来的正好,要不我还打算叫徐光去找你呢。你既来了,就不要走了。”
“为何?”
“张、谢二人已调精兵去包围燕王府,回去是自投罗网。”
萧红玉先是愕然,迅即转身便向门外冲去。
诸葛尚纵身拦住去路你想去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锦衣卫的狗贼,给我滚开!”萧红玉气恼地抬手猛推诸葛尚。诸葛尚略一闪身,鸱鸮擒拿手已叼住萧红玉的手腕。
“又想打架么?我还没输过你呢!”
“每次都是我让的。”
萧红玉狠命甩开诸葛尚:“如此危急时刻还寻幵心,惹火了我,可真动手了。快闪开!”
“红玉,我是为了你好。”
“再不闪开,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萧红玉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晚了,真的太晚了。红玉——”
“谁让你叫我的名字!”
萧红玉蹬开屋门,像一朵疾风中的红云转瞬间飘得无影无踪了。诸葛尚无奈地一摇头,知道她的性子是阻拦不住的。
“我不该这么早就对她讲出来,我想帮她,可还是——”
“大哥,不必自责。”守在门口的徐光劝道,“您是个重情义的人。您不想参与围捕燕王,就是怕亲手伤害咱们当年的袍泽兄弟。为此跟张、谢二位大人都闹翻了。”
“这俩家伙立功心切,又怕迟则生变。”诸葛尚突地又道,“不行,我要把她追回来。”
“我想您要不先看看这个?”徐光从袖口抽出一枝小竹筒。
“这是什么?”诸葛尚诧异地问。
“是萧将军进门前偷偷递给我的,嘱咐我,等她离开后再交给您。”诸葛尚拿过竹筒,拔去上面的塞子,从中倒出一个小纸卷。展开一看,里面草草地写着四个字:速离北平。
萧红玉一路狂奔,距燕王府还有四五个街口,已望见远处密布如麻的官军,暗里正想是否要杀开一条血路冲进去。忽地街边闪出一老者,中等身材、棕色衣衫、花白长髯,背背一对判官笔,正是朱棣手下六大护卫之一的“神笔仙翁”邱慎。
“萧将军,且慢。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了。”
张房、谢贵趾高气扬地带着二十几名亲兵款步迈进燕王府正堂。朱棣不再神经了,只是显得有气无力。他满脸堆笑,请二位钦差坐在厅堂上座,然后命人将需要抓捕的燕王府属下的名单取来。
“二位上差,孤王一时糊涂,竟起了谋逆之心。如今事已败露,二位奉皇命带天兵前来征讨,令孤翻然悔悟,内疚不迭。现将参与谋反的名册呈上,名册中大部分人孤已下令绳捆索绑,待您们验明正身。”朱棣说得恳切,张、谢二人原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王爷,您可是万岁的亲叔叔,怎可有此非分之想?”张舄道,“如今天威之下,您能迷途知返,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万岁念及骨肉亲情或可赦免你这大逆不道之罪。”
“是啊,布政使大人所言极是。”
双方谈得出乎意料地融洽,朱棣异常配合。
谢贵叹道:“燕王真是聪明人,湘王若如此,便不至断送性命了。”朱棣颔首称是,然后道:“两位甚是辛苦,天气炎热,孤王命人从冰窖取了几只上好的西瓜供钦差品尝。”说着,几名貌美如花的侍女端着白玉托盘飘飘而来。盘上切好的瓜片鲜红脆嫩,还冒着寒气。
张、谢二人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温暖,起身便要答谢燕王。
朱棣突然挥拳砸向托盘,玉盘落地摔得粉碎,盘中的瓜片跌得更加零散,顺着地板四处奔逃。
随着清亮的玉碎之声,二百多燕王府护卫手执刀枪将大厅围定。几名侍女则抽出暗藏的匕首,箭步上前将张、谢二人逼住。
朱棣怒目圆睁,与方才已判若两人:“两个狗贼算什么东西,敢派兵包围孤的府邸,还在孤的厅堂上如此嚣张放肆!当今皇帝不过蒙昧孺子,便是听了尔等谗言才做出此等违背人伦天性之事。孤身为皇叔,若不清尽君侧的奸佞,大明永无宁日。今天便从你两个狗贼清起!”
张、谢二人惊骇不已,但仗着自己掌握着万余军马,张焉一挺胸脯怒道:“燕王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想反悔?别忘了你的王府外边”“已被尔等包围了,是么?”朱棣仰天大笑,“尔等是否忘了北平卫的另一指挥使张信可是孤的老部下呦——来人,把那个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东西带上来!”
话音刚落,“今世元霸”薛坦左手提锤,右手拎着一抖如筛糠的内史装扮的人跨进厅中,正是倒戈的葛诚。
“主公,这个逆贼如何处置?”薛坦高声问。
“杀。”朱棣淡淡地道。
薛坦手起锤落,将葛诚脑袋打个稀烂。见此情状,张、谢手下的亲兵都丢下兵械,跪地求饶。张、谢二人僵直立着,一时呆愣住了。
朱棣道:“齐泰竟然派来这等无用的蠢材,就凑合着拿你们俩祭旗吧随着张、谢二人的头颅高悬在燕王府的旗杆之上,朱棣手下的张玉、朱能与指挥使张信各带一万人马三面夹击,与燕王府外群龙无首的一万五千官军厮杀在一处。
北平城如一锅被炉火煮熬多时的汤水,终于沸腾起来了。
诸葛尚并没有如纸条上所言离开北平,而是先后派出两小旗兵士,前去向张、谢二人报信。但这些人一去便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他断定这二十兵丁己遭了截杀,自己所在的馆驿可能很快也会受到攻击。现在逃命或许来得及,然而张、谢二位大人若有闪失,回去如何交代?也许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张、谢二人毕竟有……
诸葛尚胡乱思虑了一阵,终于决定赶赴燕王府。他唤上浙东四奇,到了馆驿马厩,还未等解下马,燕王府方向已杀声震天了。
五人不敢迟疑,骗腿上马,带着百十名锦衣卫直向燕王府便走。
未行多久,对面大队的官兵黑云般压近,估计不下两千人马。虽尚看不清对方的番号,诸葛尚已感到情况不妙。紧跟着在两翼,人的奔跑声、马的蹄踏声如沉雷滚滚而来。
“快退吧,弄不好要被包围的。”赖兴义急叫道。
此时诸葛尚己看到了迎面队伍的首领。此人一身土黄色束衣软靠,黄脸长须,胯下一匹黄骠马,手持一对铜锏,乃是朱棣六大护卫之一的“赛叔宝”毕坚。
诸葛尚料得张、谢二人已凶多吉少,他不再犹豫,一挥手道:
“撤!”
百余人磨身便向南城而去。跑了没多久,左前方又掩杀来一哨人马,正堵住去路。为首两员将:左手一个坐骑白马,瘦高个儿,紫绸裤褂,手提一杆银枪;右手一个步下将,一身褐色麻布短打,身材短粗,腰圆体胖,擎着一根比他自己还高一头的镔铁大棍,分别是朱棣六大护卫中的“银枪太岁”丁济、“矮罗汉”鲍宣。
丁济一眼便认出了诸葛尚,嘻嘻一笑,提高嗓门道:是诸葛贤弟吧,别来无恙啊。既然到了北平,为何急着走呢?”
“老丁,他现在是锦衣卫了,跟这种朝廷走狗还称兄道弟做甚,看我先将他拿下再说。”
这鲍宣本少林出身,一套“少林伏魔棍法”自以为横勇无敌,他向前紧赶两步,一跃近丈把高,搂头盖顶照诸葛尚便是一铁棍。
不等诸葛尚出手,木罡风合虎头狼牙棒硬迎了上去。只听“当”地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近处的人耳膜几乎被震破。
鲍宣的大棍弹起数尺高,险些撒了手。两个虎口都有些撕裂。
“姓木的,还真有点儿蛮劲,今儿咱俩好好较量较量。”他说罢,抡大棍又横扫过来。木罡风哪里惧他,拍马舞双棒接架相还。
二人皆是勇猛见长,这下正好战成了对手,一时难说高下。
丁济忙一拧银枪,催马上前,徐光摆螳螂刀将他敌住。
此时,毕坚已带人追杀上来。
诸葛尚高喊:“二位兄弟不可恋战。”说着带手下一起冲上去。燕王府兵丁仗着人多势众,列成弧形围堵上来。双方登时混战成一片。
此刻,诸葛尚也只好毫无忌惮地大开杀戒了,割喉剑左劈右刺、上下翻飞,不知斩杀了多少性命,终于冲开一条血胡同,带浙东四奇及残存的小校直向南闯。丁济、鲍宣与毕坚兵合一处,尾随杀来。诸葛尚边战边退,一径冲至南城门,再看手下已不足三十人了。
天色已晚,南城一带却亮如白昼。数以千计的火把映照下,大批的燕王府兵马已将南门占据并牢牢把住。
诸葛尚等人一看,敌方队伍的头前是一女两男,共三位将领。那红衣女将正是萧红玉,男将官中除了邱慎,还有一个怀里抱着亮银双钩的驼子,乃六大护卫中的“勾魂驼龙”宇文恭。
邱慎一抬手,城头及周围数百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诸葛尚一行。
萧红玉眉头一皱,面色阴冷地道:“诸葛大人,给你们机会走,你们偏不走。现在好了,尔等是插翅难飞!”
诸葛尚四下观望,见毕坚、鲍宣等人也已率军杀到,而自己这点儿人马,就如同两个巨大手掌合按住的一只小肉虫,随时可被搓成一摊脓水。面对着百倍于己的敌手,任何反抗显然都无济于事。
“大哥怎么办?”赖兴义道。
“拼了吧,大不了一死。”木罡风道。
诸葛尚不知自己是否贪生怕死,总以为稀里糊涂交待在这里,委实有些窝囊,然而……
“诸葛尚,看在当年曾并肩作战的份儿上,再给你一刻钟,若不放下兵刃投降,老夫就下令乱箭齐发。”
邱慎似乎颇为慷慨,但这一刻钟,对于诸葛尚他们无疑是最痛苦的煎熬,甚至比几年还要漫长。
木罡风急恼焦躁地嚷道:“大哥,我受不了啦,拼了算啦。”
“真要是拼,可就什么都算啦。”陈进道。
“那也不能束手就擒吧?”徐光道。
诸葛尚在沉思,虽然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努力地乱想,希望能急中生智,或发生奇迹……但当一刻钟终于缓缓流过时,一切都没能改变。
“你们当真不降么?”萧红玉逼问道。
诸葛尚颓然地道:“本官实不想做乱臣贼子。”
“那就不客气了。”宇文恭叫道,“弟兄们,准备放箭!”
弓箭手的臂膀早就举得酸疼了,一听此令忙又精神起来。一个新兵则手一抖,一箭射了出去,被诸葛尚抬剑拨开。
“谁让你们乱射的?”萧红玉恼道。
“反正就那么回事,射就射吧。”宇文恭道。
这边徐光急道:“不能等了!”诸葛尚一挥剑,锦衣卫便要冲杀过去。千钧一发之时,奇迹却蓦地发生了……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燕王府校尉高喊,慢动手!燕王有令!”
军兵两厢闪开,那校尉打马绕过诸葛尚等人,直到萧红玉、邱慎面前,将燕王的手谕递上。
邱慎狡黠地一笑:“诸葛大人好运气,我家主公天恩浩荡,要我等放了你。回去转告皇上,就说他的亲叔叔被他手下的佞臣生生给逼反了。但你要讲清楚:我家主公此番是依照太祖遗制,要‘诛奸佞、清君侧、靖国难’,并不想……”
邱慎罗里罗嗦讲了一大堆,诸葛尚哪有心情去听,只想即使真能出得北平,回到京师,如何面对皇帝和齐泰他们呢?
正苦思冥想时,邱慎的一通大道理总算说完了,他缓了口气又道:“诸葛大人,这里有燕王的手书一封,你必须亲自交给你们的皇上。”说罢,将手中的信札又平又直地横抛过来。
诸葛尚一招“仙人摘豆”轻盈接住:“邱老爷子的内功果然深湛。不知是否真就这样放我等走了呢?”
“自然。”邱慎回头令道,“将城门打开!”
诸葛尚收起书信,低声命手下人要暗加提防,二十几人小心翼翼地从燕王府的几千军马的缝隙中移出了北平府。
经过萧红玉身边时,诸葛尚不由自主地望了她一眼,后者侧过头去,哼了一声。
“萧将军,希望咱们不会兵戎相见。”诸葛尚轻轻地道。
“但愿吧。”萧红玉冷冷地应着……
待诸葛尚一干人走远,萧红玉恼道:“这演的是哪出戏?事事都跟我打哑谜。我一定要问问主公,明明有安排,因何不告诉我,害得我好生着急。”
邱慎笑而不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