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籁山庄”不及江南园林的清丽灵秀,却独有着一份幽远安逸、淡泊典雅。三面青山如同展开胸臂的慈母将它的身子轻轻抱住,一带碧水好像玉体横陈的处子从它的面前柔柔淌过,不时飘来的淡淡山岚也似乳白的薄纱软软地覆在它的身上。
山庄规模不大且很古朴,皆是徽南山间极为常见的白墙灰瓦、斗拱飞檐;虽有雕镂花窗,却绝无朱漆彩绘;虽有池亭水榭,却绝无高阁危楼。闲来斜倚在当地人称为“美人靠”的长栏上,池里鱼儿的拨剌、门前溪流的潺潺、林中百鸟的啼啭、山间清泉的叮咚……万籁之音尽入耳中,确是隐逸者的绝妙享受。
再过几日,杜家长女就要出嫁了,山庄里显出少有的忙碌与躁动。管家杜忠正要到山外去采买,庄门前却立着四位不速之客。
“您是——诸葛大人吧?”
“老人家好记力,在下诸葛尚。”……
众人在正厅行宾主之礼后都落了座。
“雅翁,真是找了个神仙去处啊,不负大家给您起的这个别号。”诸葛尚言语中带着歆羡。
杜宗烈笑道:“老朽身居穷乡僻壤,怎比得崇仁老弟荣华富贵呀。听说你又任锦衣卫指挥同知啦,也算是三朝元老了吗?”
“您真会拿在下消遣,您若羡慕,咱俩交换一下如何?”诸葛尚缓缓起身,在厅中款步而行:“雅翁,你这里大有隐士气派,理当挂上两幅画呀。”
“什么画?”杜宗烈知道对方言归正传了,忙站起问。
“《秋风归隐》和《寒江垂钓》啊。”
“什么?老朽可从未听闻过。”
“常保和谭庆这两位公公,您最近见过吗?”诸葛尚口气加重。
“那是宫里的人,老朽哪里见得到。”
“不用装啦。告诉你现在的锦衣卫比洪武爷时还要厉害得多。”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了。他们一月前确实来过,不过已经走了十几天啦。”杜宗烈坦然道。
“这个我们知道,否则你这听籁山庄早被铲平了。雅翁,现在您必须讲清楚:那些人去了哪里,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否则”
“那些人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也没留下什么。”
“哎呀,雅翁,你要依实讲来,我才好为你向皇上求情嘛。”
“为我求情?你怕都自身难保了吧?”杜宗烈面带轻蔑。
赖兴义蹿起:“老匹夫,别给脸不要,你的罪足够抄家灭门的。”“是吗?”杜宗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们的皇上不就是喜欢灭别人的门么。老朽不怕,怕也就不做了。”
“那你是真不想活了。”陈进道。
“刀在尔等手上,杀剐自由你们。”
“好吧!”陈进大步出了厅堂,怀中掏出一枝响炮,一晃火折将其点着,向空中一抛。诸葛尚与徐光不禁愕然。
随着一声炸响,山庄四面埋伏四起。三百锦衣卫有翻墙的、有撞门的,霎时便拥进山庄。为首手提双锤的正是薛坦,他左右分别是“玉衣子”陈皓、“小后裔”韩成。
诸葛尚一把揪住赖兴义:“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怕咱人手不够吗?”
“为什么不对我说?”诸葛尚对厅外的陈进叫道,陈进尴尬一笑,他又回身盯着徐光,见后者一脸的无辜。他一踩脚,将赖兴义搡在一边,转身道:“雅翁,我实在对不——”
杜宗烈长笑一声:“说这些又有何益?”
诸葛尚双眼一闭,摇了摇头。等他睁眼时,屠杀已经开始,山庄中奔跑、喊杀、哭嚎之声乱杂成一片。
薛坦跨进厅堂嚷道:“杜宗烈你蓄意谋反,罪无可赦,速速伏诛!”杜宗烈本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索性傲然而立引颈待死。此时,陈皓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进来:“老东西行啊,儿孙满堂嘛。这是不是你孙子?”那孩子边哇哇大哭边叫起了“爷爷”。
陈皓将剑横在孩子脖子上:“老东西说句有用的,我就饶了他。”
“该死的狗贼!”随着杜宗烈的骂声男孩的人头落地。
“我与你拼啦!”杜宗烈想扑过去,被薛坦一脚蹬倒,昏厥过去。薛坦瞟了一眼诸葛尚他们你们呆在这干什么?快去干活呀!”赖兴义、陈进抽出兵刃便走,只有诸葛尚和徐光木然不动。
“诸葛大人,您投奔过来还寸功未立呢。”薛坦挖苦道,转头又叫,“陈皓!别愣着,再抓几个有用的来。先问问话,别急着都杀了!”
不一会儿,陈皓、韩成等人推搡着杜宗烈的妻子甄氏及儿子、儿媳和大女儿等**口进了厅。
薛坦命手下将杜宗烈弄醒,并由两个壮汉摁住。他用锤头指着杜宗烈道:“冥顽透顶的老家伙,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你一家人都在,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就当着你的面一锤一个。”
杜宗烈悲愤满腔,花白须髯抖动,放声怒道:“没有心肝的畜生!老夫一生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你这竖子的要挟失了名节!”
“老爷说的好!”
薛坦回头看说话的是甄氏夫人,恼道老不死的婆子!”抡起左手锤正砸在其头顶,登时毙命。厅内一阵哭叫咒骂。
韩成气道:“没一个会打架的,可骂起人来倒本事不小。今儿个爷给你们露手新鲜的。”他伸手揪过杜家大女儿杜兰,“听说这位要当新娘子啦,爷玩玩她。”
“不可放肆!”一直呆立着的诸葛尚终于开口了。
“诸葛大人,我可不是当众调戏民女,我是要大家见识一下我的箭法。来人,把她拖到百步之外。”
两个锦衣卫把杜兰一直拖至山庄的门口。韩成叫道:“你再不说,我就让你闺女受零罪了,二十箭之内还保证射不死,怎么样?”
“狗子,你丧尽天良啊!”
“我让你骂!左肩头”韩成抬手一箭正中那姑娘左肩。
杜兰咬牙痛骂:“畜生,你干脆杀了我!”
“杀了你?就不好玩了!右小腿——”
韩成便这般,在杜兰不止的叫骂中,已一连射了五箭,突然徐光螳螂刀出鞘直朝庄门掷去,正将杜兰的左胸刺穿。
“你!”韩成惊道。
徐光眼中冒火:“你玩够了没有?”韩成没再多说话。
杜宗烈眼见妻子女儿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目眦尽裂:“诸葛大人,你手下如此凶恶毒辣,你心中无愧吗?当年太祖皇帝对你父子不薄,你因何对朱棣这个暴君如此死心塌地。听说方孝孺先生,因不肯为暴君起草诏书被灭了十族。你与他同是宁海人,怎么就没有他的半点骨气和血性呢?你真是猪狗不如啊!”
“看来你真是不想活了?”薛坦道。
“能象方先生那样一门忠烈,老夫倒颇感荣幸。可我要告诫你等,事莫做绝,小心都落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薛坦狼眼圆睁:“好。哥几个算着点儿,他骂了咱们多少句,一会儿就剐他多少刀!”
诸葛尚实在忍不下去,一拽徐光疾步出了厅堂。
古雅的山庄早已成为幽冥世界。二人跨过鲜血和伏尸,到了山庄一侧的花园中,这里原是清雅之所,而今曲径回廊、假山绿竹、石亭小榭却也是血迹斑斑,当中池塘漂着三具残尸,池水里殷红一片。
园中“静闲轩”的美人靠上躺着杜家二小姐杜梅,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不放,身上被刺了两枪。赖兴义倒提枪尖上正滴着鲜血的蛇锋枪站在一旁:“你说这丫头有多犟,宁死也不离这把椅子。”
陈进道:“说不定,椅子下面有东西。”
话音未落,诸葛尚上来每人一记耳光:“混账,杀人很过瘾是吗?”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那二人顿时傻了。
陈进定定神才道:大哥您一定是怪兄弟们事先没通禀您吧,我俩也是没法,这是纪大人的命令,我们敢不听吗?”
“不光这个,我是说你们滥杀无辜!”
赖兴义道:“大哥别急,这不跟咱们以前灭华家一样吗?”
诸葛尚一时语塞,便慢步到那美人靠前,看着杜梅确已死了,但那双手仍牢牢握着护栏。他想起刚才赖兴义的话,不由得略略低下身,在长椅上下摸索了几下,突地一怔,身子似乎僵住了。
“大哥,有什么机关没有?”陈进问。
诸葛尚霍然起身:“没事,快走吧!”说完健步向外便走。
赖兴义急道:“大哥,这样走了,怎么向皇上交代啊?”
徐光一边怒道:“你们俩把嘴给我闭上!”
黎明时分,残月在天,清凉的晓风中夹杂着潇潇细雨。徐光背好行囊,蹑手蹑脚出了馆驿,在青石板路上步履如飞,不多时便到了屯溪镇外。秋日黄灿灿的稻田,连阡累陌,一望无际。
田间的小路上,诸葛尚手拿油纸伞凝神静候。
徐光进前便拜:“大哥,小弟不辞而别,实在——”
“起来吧兄弟,哥哥不怪你。只是天正下雨,怎么也不带把伞呢?”诸葛尚说着将油纸伞递过。
徐光眼衔热泪:“大哥,咱们兄弟一道十几年了,何曾想到会有今日一别。可小弟实不想如此活下去了,真不如像老虎战死疆场。”“我们这样的,死也好、活也好都寻不到一点快活,整日如孤魂野鬼飘荡在这阴阳界上。走吧,也许还能活的还能像个人样。我是有家小的人,脱也脱不了。你就去吧。”
“大哥您能这样体谅小弟,小弟感激不禁。可您要万分提防,现在那些锦衣卫谁肯容下咱们,那位皇上又其实如今想来,幸亏您那次盗的图是假的,否则,咱们几个还不一定能活到现在呢。”
“兄弟你是聪明人,但我们似乎都明白得太晚了……#决走吧,天就要亮啦。”诸葛尚的每一字似都含着无限感伤。
徐光伏身又三拜,慢慢起身道:“大哥珍重,愿我兄弟能后会有期!”说罢,一抹眼泪,迈大步直向远方。
秋风秋雨中只有诸葛尚一人僵身而立……
贞星楼上,朱棣边走边与郑和道:“你瞧这些器物看似黄金打造,其实是以铜代金,太祖爷当年力行节俭可见一斑呐。可你此次出去,是扬我大明国威,就不要过于吝啬了。”郑和连连称是。
郑和刚退下。诸葛尚便急星流火地奔上楼来,朝朱棣倒头参拜。朱棣仍旧那般平和:“爱卿平身,你看朕在这里与你等商议要事,不是很好嘛。朕可不会像父皇那样,把这么个妙处荒废了。”
诸葛尚起身问:“万岁因何封了臣的家?臣的妻儿现在哪里?”“你这是在质问朕么?”朱棣陡然变色你问朕为何封你的家,朕还要问你,这趟差事是怎么做的?”
“杜家上下八十余口全部被诛,无一漏网。”
“是吗?那他家花园小轩的长椅下有什么?”朱棣厉声问。
诸葛尚惊出一身冷汗,忙又跪倒:“臣不知。”
朱棣一拍供桌:“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真是欺君罔上!不错,你没开那机关当然不知,朕告诉你:那是个地洞入口,下面至少能藏
二十几个人呢。等朕再派人去搜,洞里早空了。你说你该当何罪?”“臣——按律当诛。”
“朕有意栽培你,可什么时候你又念及旧主啦,真令朕心寒。”
“臣死不足惜,但恳请您放过臣的妻儿吧。”诸葛尚双目含泪。朱棣平静了下来,微微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啊,瞧你这样子。你放心,你的家人很好,而且朕也不会杀你。”
诸葛尚将信将疑:“万岁是说饶过微臣?”
“那倒不是,应该说朕还想给你个机会来将功补过。”
“请万岁吩咐。”
“你刚又看到郑和了吧?朕听闻朕的皇侄可能逃往西洋,为此准备让郑和去走一趟。可这消息也未必多么可靠,所以朕还是先派你在大江南北仔细查访一番。”
朱棣略加沉吟又道:朕至多给你一年时间,不管你用何种手段、不论死活把他带到朕的眼前,此外还有那两幅图也要务必找到。”“万岁可否宽限些时日?”
“朕这里还有讨价还价吗?这是朕的口谕,君无戏言。”朱棣每句都说得斩钉截铁。
诸葛尚无奈,但又焦虑地问:“那臣的家眷呢?”
“朕会派人好生照管,等你大功告成,自可骨肉团聚。”
“谢主隆恩!”诸葛尚深深一拜,正要起身下楼。
朱棣忽地又问:“你的手下徐光呢?”
“臣不知。”
“无缘无故,却要做叛臣贼子,其心可诛。”朱棣冷冷地道,“你的人手少了些,这样吧,朕再给你派个老熟人。”
栖霞山下,茂密森然的枫林深处幽邃阴翳,浓繁层叠的枝叶遮住了夕阳最后一点残晖,人行其间似要堕入无边的黑暗。昏黄迷蒙中,四人四骑徐徐前行,陈进居左,赖兴义居右,后面则是何雷。三人将诸葛尚围在中间。
陈进扭头对何雷道:“你小子还有脸跟我们在一块儿,要不是皇命难违,我他娘的真想宰了你。”
“是啊。”赖兴义也怪声道,“我也想着替老虎报仇呢。”
何雷赶紧向前拱手道:“请二位爷见谅,那时咱们各为其主,我是身不由己呀!”
赖兴义道:“你也真贱,当初的指挥使,现在给你个百户都干。”“谁让我没能及时见风使舵呢。不过我想只要好好为皇上效力,将来咱们都有发达的机会。”
“亏你还是摩云神枭的徒弟,我真替你恶心。”
“陈兄你不能这么讲,我何雷有自知之明,自己本事不济,就只能靠对主子的一片赤胆忠心。”
“这话说的是。”赖兴义道,“咱们现在的皇上不好伺候,可你要真对他忠心耿耿,那他也绝不亏待你。所以——”
“所以你们就把我和徐光出卖了,换来了从四品的乌纱。”一直无语的诸葛尚突然声音阴沉地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