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才啊,你就别硬顶了,为师随他们去便是。反正我都八十四了,活够啦。”背后传来施子安苍老凄楚的声音。
“不行!”罗观才一展双臂遮住了老师,高声喝道,“詹天骆,除非先杀了我罗某,否则休想碰我师父。”说话时己是血贯瞳仁。
“要你的小命,不过探囊取物一般。”
“你们这些家伙一向视人命如草芥,想要在下性命便拿去吧。”“行啊,视死如归,有点儿大丈夫的气概,詹爷就成全了你。”詹天骆霍地使出“混元开山手”。此掌刚劲至极,有断金碎石之力。
罗观才感到恶风扑面,可武艺与对方判若天渊,只好闭目待毙。“詹伯伯您不能啊!”诸葛尚涨着胆,扯破嗓子喊道。
这下当真令詹天骆一怔,收手侧脸,惊异地望着诸葛尚。
“小畜生,你发疯了么?”诸葛昂上前又是一记耳光。
“爹,您们不能伤害罗爷爷!”诸葛尚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冲一向畏惧如虎的父亲吼道,“他救了孩儿性命,您们反要杀他,也太——”“啪!啪!”这两下诸葛尚的脸已高高地红肿起来。
“胆大包天,敢顶嘴了!这是大人的事,给我滚一边去!”
诸葛尚豁出去了,兀自嚷道:“我偏要管,我就不让——”
诸葛昂举掌又要狠打,郑玄看不过,忙开口道:“三弟,我妹妹尸骨未寒,你想让尚儿去那边陪她么?”
诸葛昂垂下手臂,长长叹息。诸葛尚想起娘亲便大哭起来。这一闹,詹天骆的杀气也减了大半,索然地转身向院外走去。“大哥,您去哪儿?”郑玄问。
“叫弟兄们进来,把这儿收拾了。”
“哥哥且慢!先说好如何处置这两个老家伙,再召唤他们不迟。”
“那自然要听三弟的喽。”
诸葛昂的父亲诸葛安曾是朱元璋的头号护卫。在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中,诸葛安拼死救主,中箭身亡,而那陈友谅运气更差,混战中死于流矢。此役后,朱元璋厚葬了诸葛安。诸葛昂为继承父志,便极力说服了两位师兄,带他们一同投到朱元璋麾下。大明建立后,江南三剑便在皇帝的亲军中充任要职。这些年来诸葛昂的官级一直高过詹、郑二人,凡遇要事自要听诸葛昂来决断。
“爹爹,您就放过罗爷爷他们吧!孩儿求您啦!”诸葛尚跪在地上,声泪倶下。
诸葛昂扭过脸不再看儿子——他们此行原只为了捕杀殷鸷等人,碰到施、罗二老纯属偶然,本以为能搂草打兔子得个意外之功,没想到横生枝节,平素极为驯服的儿子竟会拼命阻拦。
“费什么心思啊,不杀就不杀,把俩老家伙一块带走就是了。”詹天骆不耐烦道。
“罗某有言在先,我是绝不会让尔等带我师父走的。”
“你个老东西!”詹天骆转过身又要发作。
郑玄道:“算啦,算啦,跟个老倔的腐儒犯不着动气。三弟,是否先派人将他们软禁在此,我等回去禀报圣上,听万岁如何发落?”
“如此——也好。”诸葛昂略加思索后,便点头认可了。
“就这么把他们饶了?也太便宜了吧?”詹天骆道,“再说,那得留多少人,如何看管?”
施子安道:“尔等不必留人,我是不会逃的。”
郑玄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施、罗两家的后辈儿孙都不算少,他们敢逃,就拿那些人开刀。”
“言之有理。”诸葛昂道。……
院中的尸体都被搭上了船,诸葛尚想帮着清理一下血迹,被父亲狠瞪了一眼,缩到一边。
詹天骆仍心有不甘,对罗观才道:“我三兄弟可说是网开一面了,你们俩也该知恩图报啊。听说二位都精通歧黄之术,我三弟身负重伤,你们一定要好好给他医治。”
施、罗二人无奈,将江南三剑请到屋中。师徒俩先询问了伤情,又都给诸葛昂诊了脉象。
一番商论后,罗观才愁眉紧索地道:“这黑风掌的阴毒已伤及心肺,药力难解,但可以调养、维持。诸葛将军也可用自身上乘的内功加以压制,尤其不要过分劳累。”
“这么说,没你们什么事了?”詹天骆恼道。
“不,不,药方立即便可开出。然诸葛将军的病随时有可能复发。老夫得罪了皇帝,朝不保夕,怕无法及时为之医治。”
“那当如何?”郑玄问。
“我向将军推荐一位你们朝廷中的杏林高手,此人姓莫名绩字勋奇,如今官拜兵部郎中”
郑玄忙道:“这人我认得,他是什么藏剑山庄的莫氏四杰的老四,他的三个兄长都战死了。”
“正是此人。”罗观才道他医术精湛,远在鄙人之上。诸葛将军如再有不适,可请他来调治,应胜过太医院的那群庸医。”
开罢药方,罗观才又被诸葛昂单独唤到里屋。
诸葛昂道:“再罚你做件事,圣上想建一座贞星楼,希望里面多设些埋伏,你最擅奇门遁甲、消息机关,连夜画一张草图吧,一定要设计的得精巧细密,防备森严。”
“皇帝建此楼想做什么?”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翌日,天光大亮,罗观才将画好的草图交给诸葛昂。江南三剑又再次严令施、罗二人不可离开此岛,随时听候发落,并让二人对天发誓。二人只好从命,又反复叮嘱诸葛昂不可操劳,以免内伤复发。诸葛尚含着眼泪望着罗观才,但没敢再多说一句。
想来没什么疏漏了,江南三剑带着诸葛尚等人登船。十几艘快船这才算离了小岛。
罗观才长舒了一口气。
施子安摇头叹道:“徒儿,你我这回算是领略‘龙剑’的风采了。这些家伙可恶,更可悲呀。”
金陵自古便是虎踞龙盘之地,曾为吴晋等六朝古都,而今又做了大明的京城,几经兴替,不断修扩,愈发的宏伟壮丽,城高池深,雉堞连云。进得城中,但见街道宽阔纵横,建筑参差绵延,市井繁华阜盛,行人往来如织。
诸葛尚自幼住在乡下,这还是头次进京,手撩着车帘便未放下,望着那街市两旁店铺酒肆、茶楼乐坊栉比相连,各种招牌幌子五颜六色,他已是眼花缭乱。
正兴奋不已时,忽见前方棋盘街上一片骚乱。看热闹的人将街道中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听有不少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小丫头可真厉害!”“没见过女孩子这么凶的。”……
郑玄跳下马车,带领手下叫嚷着将人群赶开。众百姓见来的是皇家禁军,便一哄而散,露出来街中央的乱子。
那果真只是几个孩子在打架,有趣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红衣女孩将五个十三四的男孩打得屁滚尿流。男孩中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头破血流,可那女孩还不依不饶,非逼得为首的那个磕头认错。
“从衣着上看都应是些富贵子弟,大白天跑到着街上胡闹些什么?有失体统!”诸葛昂道。
“京城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詹天骆道。
这时,为首的男孩已认了罪,那个一身朝霞般鲜艳红装的女孩,叉着腰喝道:“看你们还敢嘴里不干净,胡丞相的家人又如何?像你们这样仗势欺人的臭小子,本姑娘见一个打一个,见十个打五双!”
她正“叫嚣”着,郑玄等人过去将几个男孩子赶散了。那女孩则迈着悠闲的步子神奇十足地朝皇城方向而去。
望着女孩的背影,诸葛尚心头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脱口道:“这小姑娘蛮可爱的。”
“混账!又胡说些什么!”诸葛昂斥道。诸葛尚不再说话了。
郑玄回到车上,马车继续前行。
“这红衣女孩是谁?”诸葛昂问。
“还不是马皇后的贴身侍卫萧慧君的那个疯丫头,她这回打了胡丞相的侄孙麻烦该大了。”
“倒未必,万岁这些日子便要收拾胡惟庸了。”诸葛昂道。
“反正是个祸害,有娘没爹的野孩子就是短教养——”詹天骆道。诸葛昂闻此言,不禁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二位师兄,我在想尚儿如今没了娘,这以后会不会也……”
詹天骆道:“三弟放心,要不就把尚儿接到我那儿去。你嫂子倒是很贤惠,不会亏待他的。”
“大哥说的哪里话?”
“我那内人哪里都好,就是没给我生出个男孩,我那闺女又是个没半点习武资质的蠢材。这样,就让尚儿做我的徒弟吧。”
“太好了!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啊。”诸葛昂欣悦地道,“尚儿,快叫师父——咱们到了家便行拜师大礼。”
诸葛尚最怕这位大师伯了,暗暗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车接近西华门时,却听皇城里开锅似地搅闹起来,大批全身重甲、手持利刃的近卫亲军从皇城门中洪水般涌出,直向丞相府开去。
三剑心道不妙,慌忙下车赶到城门前,正撞见拱卫司的一名百户郝建成。詹天骆一把扯住他。
郝建成惊惶地道:“三位大人来得正好,胡丞相造反啦!想谋害皇上,现在天子震怒遣五千精兵包围胡府。京城就要大乱啦。”
“皇上终于动手了。”诸葛昂心道。他明白,一场大明开国以来空前的杀戮就在眼前。
三人细问究竟,郝建成道:“昨个儿胡丞相向万岁禀告他家的井里涌出醴泉,说是国事昌隆的吉祥之兆。万岁甚为欣喜,今日便要起驾胡府去观祥瑞。刚到西华门,一个叫云奇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冒死拦驾,一条胳膊都被近卫打断了,还用另条胳膊直指着胡府。万岁觉得蹊跷,命人上城楼查看,果望见丞相府内密布甲兵……”
“这是摆明了要刺王杀驾呀。”郑玄道。
“二位兄长,看来咱们又要忙活一阵啦说不定,那两个老头还因此得个便宜呢。”
诸葛昂料得一点不错,他将此行的情况禀明皇帝后,朱元璋点头称善,又道:如今朝廷有了燃眉之急,你等立即参与查办胡惟庸案,至于施、罗二人闲下来时再收拾。
但诸葛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案子竟花费了他整整两年的工夫,胡惟庸本人被处死并灭族不说,因此案前后株连的人更是难于计数,光被杀的就超过了三万,大明开国的功臣一下子折去了一半。朱元璋还借机废除了丞相制,将统治天下的权力独揽己手。
胡案发生后的第三年,朱元璋正式将其亲军改建为锦衣卫,并命其设立诏狱,可越过刑部直接取旨捕人处刑。诸葛昂被任命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詹天骆、郑玄则都做了四品的指挥佥事。
此时的朱元璋偶又想起施、罗二人,派人赶到小岛上,发现施子安这回是真的病故了,罗观才正在为师父守孝。皇帝突然大发慈悲,将罗观才赦免,此事便这样稀里糊涂地了结了。
不停地奔波劳碌,诸葛昂的内伤终于复发了。幸好郑玄请来了莫勋奇。这位兵部郎中武功、医术皆是家传,诚如罗观才所言出手当真不凡,不消半月,诸葛昂便康复了。
朱元璋又急命诸葛昂督造高达五层的贞星楼,一时间这位指挥同知又变成了皇宫里的监工头。他从全国各处请了十位研究机关暗道的高手,结合罗观才的草图,形成了建造贞星楼的最终方案。
朱元璋命手下大太监常保请那十位机关高手,每人喝了一杯御赐的鸩酒,然后悄悄埋了,又吩咐诸葛昂先后找五批工匠分层修建,修完一层便处理一批。当最后一批工匠被活埋后,贞星楼终于落成了。
大概朱元璋想杀的人太多,难免会有遗漏,竟忘记了差人将设计草图的罗观才除掉。诸葛昂也开始担心自己的脑袋是否安稳,直到一个月后,诸葛昂发觉皇上并没想处死自己,一下就又病倒了。
但这次郑玄几日后才到他的家中,除了拿来药方,并未将莫勋奇请到,而且郑玄面如草纸、张皇无定,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了。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诸葛昂的床头,胡乱地道完了,三弟,这回我算是完了。”
“怎么回事?”诸葛昂惊疑地问。
“我被那个莫勋奇害死了。”
定了定神,郑玄才道明了原委:这莫勋奇是武林世家,几代的先人都以收藏天下名剑为好,他家便被外人唤作藏剑山庄,内藏上百柄稀世的宝刃。对此行伍出身的朱元璋多少有些垂涎,近日从锦衣卫指挥使蒋谳那里得知,莫家有一口“龙吟剑”实为天子之器,而且莫勋奇就带在身边。朱元璋便向莫勋奇索要。
莫勋奇视此剑如命,实在不愿割爱,竟“头脑发昏”想用把假剑蒙混过关。此事尚未做成,便被锦衣卫得知,皇帝大发雷霆,当即将其打入诏狱。莫家忙交出了真剑,但朱元璋余怒难消,又以欺君之罪将莫家老小皆关进了天牢。
郑玄原与莫勋奇有些交往,后因诸葛昂之事,二人便更为亲近,见好友遇险,就借着在宫内当班之际,向皇帝求情,被朱元璋大肆申斥,吓得跪地磕了一刻钟的响头,花岗岩地板都撞碎了。
但为了给三弟医病,郑玄昨夜又偷偷跑到诏狱,向莫勋奇寻了药方。谁知一早上便被蒋谳叫去,问起了他的妻室……
郑玄道:“你知道你二嫂的来历,这朝廷官员纳妓为妻在咱大明是什么罪过,所以我决定不干了,马上就递辞呈。我郑家是浙东首户,当年给朝廷捐了多少银钱,还搭上了妹妹三弟,不是二哥不给你面子,我凭什么放着万贯家财,干这提心吊胆的鬼差事。”
诸葛昂一阵伤感,悲叹一声,在床头仰面朝天连连咳嗽起来。“我是一定要走了,但不知莫勋奇一家会如何?”
诸葛昂调匀了呼吸道他为大明立过殊功,三位兄长还都”“立过殊功?他那点儿功劳比得上李善长、陆仲亨么?胡惟庸一案,万岁就杀一公、二十一侯,宰他不过是按死只蚂蚁。”
“不过莫勋奇日前曾为太子治过足疾,太子爷为人厚道,或许会出面为他讲情的。”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喽:……
郑玄走了三个多月后,诸葛昂大病初愈,勉强上朝,得知在太子朱标的力保之下,莫勋奇死罪饶过,削职为民,已举家返回原籍了。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而此时在外侦查办案近半年的詹天骆突然归来,又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陈友谅也有张士诚那样的画?”
“还不能确定。”
“那也要立即禀告圣上。”
朱元璋闻听此事,表情陡然严肃起来:“此事关系到我大明的安危,你即刻便动身,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数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诸葛尚已长成一个健壮威武、俊逸帅气的小伙子,武功在同辈人中也已是出类拔萃的了,但师父詹天骆仍甚为不满,一有时间回到乡下便要训斥他一顿,对此诸葛尚也习以为常了。好在师娘、师姐都对自己极好,师父不在时,他过得十分舒心愉快,偶尔还借口去闯荡闯荡,到小岛上去看看罗爷爷。
但刚刚入秋,传来消息说父亲又病倒了。接着师父托人带信来,命他火速回京。诸葛尚忙收拾好行装,连夜即赶赴金陵。
刚进自家的前院,却见一身穿浅藕色花衫、粉面桃腮的小姑娘在院中无聊地闲逛着,看年纪也不过六七岁。
“你是谁?”小姑娘抢先问道,嗓音清甜娇嫩。
“我是这家的主人啊。”
“你不是,这家的主人病了,我爹正给他看病呢。”
“我是少主人,得病的人是我父亲。他没事吧?”
“还好,有我爹在,不会有问题。”
诸葛尚忍不住一笑:“你爹是谁呀?”
“藏剑山庄的莫庄主。”小姑娘颇自豪地道。
“原来你是莫勋奇莫先生的女儿,那你叫什么?”
“我叫莫无双。”
“这个名字倒挺好听的。”……
诸葛尚才同莫无双说了几句,詹天骆便面色阴沉地从厅中走出来,斥道:“尚儿,你个混账东西!你爹病重如此,你还有工夫跟个小丫头闲聊,还不快滚进去!”
诸葛尚进到内室时,莫勋奇已准备离开了。他与父亲、师父好一番感谢,又同师父一起将莫氏父女送出院门。詹天骆唤来了马车,陪莫氏父女去馆驿安顿。诸葛尚忙转身回房。
诸葛昂气色已好了许多,看着儿子已长大成人,心中也有几分喜欢,但脸上依旧很肃穆:“你人也大了,应去历练历练啦。”
诸葛尚不知父亲何意,但只是伫立一旁听着。
“近来鞑靼在北部边境颇为嚣张,已多次跨过边境来袭扰杀掠。万岁准备派四皇子朱棣前往北平靖边扫北,我打算让你随军出征。”“爹爹,孩儿没有经验,不知能否胜任。”
“瞧你那窝囊样子,能成什么大器。爹爹真担心你会临场怯阵。”诸葛尚抬起头,语气郑重地道,这个爹爹放心,为国杀敌,孩儿绝不会退缩,绝不会给您丢人。”
“这就好。不过战场厮杀,刀枪无眼,为防万一,你舅舅还给你派来了四个帮手,他们是你舅舅半路收的徒弟,号称‘浙东四奇’,据说都是难得的少年英雄。”
诸葛尚心里欢喜:“爹爹,那四人何时能到?”
“明后两日便到——另外这位四殿下可是个厉害角色,皇上对他颇不放心。你到了他的军中,要仔细留意他的动向,你明白吗?”诸葛尚意识到自己己经开始了锦衣卫的生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