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头佛赶走猴精后，他亲手把沙发翻过来，用砖头把沙发垫高，累得满头大汗满不在乎。阿发在跌下去的时候衣服被钢筋挂破了，背脊也遭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有一条裤脚断成了两截，从脚跟到大腿的肌肤都露了出来。唐老鸭的脸颊也被铁碗划了两道伤痕，痛得他大呼小叫。阿发全身湿透，冷得他直打哆嗦。当大头佛把笼子重新放到沙发上时，阿发担心大头佛永远让他们这样下去，便直拍打笼子上的钢筋，要大头佛注意他。
“我们受不了了，快给我们换地方！”阿发见大头佛把笼子放下后要离开，又喊了起来，“你不给我们放出去，我就撞死在笼里！”
最后那句话漂进了大头佛的耳朵里，引起了他内心的震动。大头佛恐惧了，他于是停下了脚步，把满泥的手撑在笼背上。大头佛躬下头，盯着满脸怒火的阿发说：“我只有一只鸟笼，要换地方不可能，你要死关我什么事？——死？对你没有半点用处啊？”
阿发见大头佛无动于衷。大头佛仍然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露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阿发立即跑到了笼子的中间，做出要往钢筋撞上去的姿势。大头佛一惊，要是那小子真撞死了，一切都完了！大头佛放开笼子的手，然后把放在地上的火药枪攥起来。大头佛使出了自己惯用的手段，猛然把枪栓拉得啪啪响，吓唬他：“你敢撞？我即时把唐老鸭打死！”
“那你总不能叫我们冻死、病死吧。”阿发被吓住了，他仓惶地望着枪口。
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雨也停了，然而风很大，把院子的流水吹得起了波涛。荔枝树叶在烈风中纷纷漂落到水面上，墙头上长的野草被连根拔起。一股股寒风从门隙钻进来，扑到阿发和唐老鸭的身上。他们站不住了，不得不缩到床下去。大头佛把火药枪横放到沙发上，打开笼门，把空碗取出来，交给站在一旁发呆的黄毛，叫他马上到厨房去再煮些山猪肉。黄毛早被大头佛向猴精开那一枪吓破了胆，他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于是他像一头狼狗一般逃走了。黄毛走后，大头佛见笼里见尽是猪油，便把笼子提到房间里，放到了床上，再把房门关上。床上堆着山一般高的棉被，窗门紧锁，吹不进半点风。阿发以为大头佛乐锁紧门后要把他们放出去，让他们暂时离开这湿漉漉的笼子。然而，大头佛走开了。阿发望着眼前这一大堆松松缝缝的棉絮，禁不住叹道：“如果钻进这堆被窝里，多暖和啊！”
在阿发的眼里，房间简直是一间空荡荡的教室，一盏电灯吊在天花板上，照得房子一片昏黄。房里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家俱，房边是一张比船还大的四方桌。桌面上铺满厚厚的灰尘，灰尘把本来红色的桌子变成了暗黑色。桌面上凌乱地放着一些赌具，有破了边的排九和字迹模糊的麻将，还有一把满垢的骰子掉在麻将上。床上挂有一张比鱼网还要大的白蚊帐，蚊帐顶上有两个碗口大的破洞，有好几只蚊子从洞里飞进来，飞进笼子里，停在猪油上吸舔着。有一只蚊子被猪油沾住了飞不起来，唐老鸭从床上爬下来抓住了它的脚。蚊子拍着翅膀挣扎着，把唐老鸭的手拍得又麻又痛，油污溅到他的鼻尖上。唐老鸭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唐老鸭突然发怒了，他把蚊子的翅膀撕成碎屑，蚊子的眼睛一闭猝然死了。阿发走到唐老鸭的身边笑了，但他笑得很勉强。
大头佛离开笼子后，爬到了地上，把一些纸屑塞到门缝里，塞得没有见到一点光，再走到窗前，推了推窗口上的玻璃。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是一种不寻常的敲门声，敲得比打鼓还要狠还要密，房门似乎要敲碎了。大头佛从来没有碰到过谁会这么放肆敲他的房门，他立即把门拉开。黄毛冲了进来，撞在大头佛的肩膀上。大头佛以为黄毛已经把山猪肉煮好了，是来端给这两个小矮人的。然而黄毛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看来这家伙要造反了！大头佛想。大头佛刚要发火，举起手向黄毛的头上打下去，黄毛马上抱住头大叫起来：
“你打我干什么？担屎佬带人来围攻咱们了！”
在大头佛在这么多年的赌博生涯中，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与担屎佬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生死较量了，不是他对担屎佬发动攻击，就是担屎佬对他进行袭击，担屎佬的屁股上现在还残留着大头佛向他开枪的铁砂，大头佛的大腿里也有好几条担屎佬砍来的刀痕。大头佛和担屎佬是一对生死冤家，好像两只共在一个圈子里的狼狗一样，肚饱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到了肚饿时便毫不留情地咬起来。以前的打斗多是因大家互抢地盘而起的，大头佛想到这一回担屎佬必定是为了阿发而来的，原因是阿发打死了他的斗鸡，他要把阿发掳走或者索命，如果他能够成功，又能够破坏了他贿赂县长的计划。大头佛想到这里，马上用棉被盖到笼子上，挪到床里去。他拉黑了电灯，到窗前打开了一条裂缝，把眼睛放到窗口上。
狂风似乎吹得越来越猛列，把玻璃窗刮得啪啪响，屋厅里射出去的灯光把院落照得影影绰绰。大头佛的眼光在窗外扫视着，外面除了一堵萧索的墙头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感到奇怪，接着又瞪眼朝荔枝树上看去。树枝在风中不断地摇动着，呼呼直响，树上也没有人。大头佛把周围的都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怀疑黄毛欺骗他，跟着跑出房去，把火药枪对着黄毛的胸膛，叫他老老实实地讲出实情来。他问黄毛是不是想骗走他，将那两个小矮人偷了去？独自升官发财去？现在，在大头佛的心里全世界的人都信不过，所有的人都是蛇蝎一样反覆无常的东西。
黄毛这么多年都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头佛，在大头佛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背叛过他。黄毛的父母早死了，他一直都把大头佛是自已最牢靠的人，还有好几次把他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现在居然为了这两个小矮人不相信他？黄毛这时感到很委屈，泪水不断地在眼眶里打转，他乌啦一声跪到了地上，扯着大头佛的衣领说：“老天在上，我绝没有骗你，有半句假话，叫雷公劈死！”
“那么人呢？外面鬼影都没有呀？”
“他们躲在院外，你出去他们就下手。”
“你当我是猪脑么？——你怎么知得这么详细？”
“你想一想，那几条绑在荔枝树下的狼狗现在不叫了——他们一定把它们用药毒死了。我刚才到柴房抱柴时曾见到有一伙人在外面跑来跑去——担屎佬难道我认不出来么？他的麻子脸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们总共来了几个人，我数不清，但我见到担屎佬这回抓着一把杀猪刀来的。”
是啊，狼狗为什么都不叫了？平时它们有半点风吹草动就哐哐直叫，叫得震天价响，在对面的山坡上也能听得见，今天怎么啦？天哪！——难道真出了事？大头佛收起枪，钻到床底下，把一大包火药攥到怀里，还把一条用来捣火药的铁枝抓在手上，喝黄毛守着房间，绝不能让暴徒闯进来——死也要守着这两个小矮人！说完拉黑电灯，跨出房外。
院子外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下，像大风从山洞里吹过的声音，接着一条黑影从门边突然窜到荔枝树下，一条黑魅魅的狼狗的尸体倒在门槛上，大头佛开了一枪，照着门外射去。随着一声枪响，一团白烟在夜色中升起，大头佛望了一下漂散着的白烟雾，又装上了火药。接着，大头佛像狼一般奔跑过去。
大头佛跨过了倒在地下的一头狼狗的尸体，那是牙齿最利舌头最长的那头大狼狗，它的身体还暧暧的，它的脖子上有一条岩洞一般的大伤口，黑漆漆的血液泉水一般直冒出来，流成了河。狼狗的眼睛还是睁开着，嘴巴也是一样，脸皮还狞笑着，是刚死的。在这条狗的前面的树根下还躺着两条同样大小的狼狗，它们的身上也是划满了大小不等的刀痕，流满了污血，口里还吐着白沫，也是刚死不久的。这几条狼狗是大头佛最亲密的战友，比他以前的老婆要何止亲一万倍？这些狼狗曾经为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大头佛宁可所有的马仔都走光死光，也不愿看到它们掉一根毛发，现在却死了，一个个尽死了！大头佛马上想到，肯定是担屎佬这家伙先用青化钠毒晕后再杀死的！于是，大头佛把脚下一个蘸有毒药的白馒头踢到树下，嘟哝了一声，嘴巴扭曲着，扭曲得像那些死牛的狼狗的嘴巴一样。
忽然，有一个乌森森的的东西在前方不远的荔枝后蠕动了一下，还有一道蓝光在树叉的夹缝之间一闪而过。大头佛端起枪杆又放了一枪。黑乌乌的东西于是像熊似的哀叫了一声，跟着“穹隆”地倒到了地下。大头佛知道那个家伙中弹了，又赶紧从包裹里抓起一大把铁砂。大头佛一边往枪筒里塞火药，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将一大把铁砂塞下去后，又把放在旁边铁枝提起来，把铁砂捅下去。大头佛一边往下捅铁砂的时候，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这条烂鬼枪怎么这样窝囊？每开一枪要装一次火药，为什么它不会像警察手上的机关枪那样，一次打出一排子弹？或者装一次弹打好几枪？——如果这时我有那样的枪多好啊！”接着他又开始骂起了当地的县长来：“你为什么把那样厉害的机关枪只分给警察，为什么不分我一支？我可以出钱啊！——我有时也很需要它啊！你看现在，没有那样的机关枪，担屎佬居然把我的狼狗都杀死了，还要准备把这两个小矮人从我的手里抢了去！——这家伙一定把他的马仔都带来了，正藏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对我虎视眈眈，待我把那包火药打完了，或者我又要装这该死的铁砂时，话不定乌啦一声冲上来，把我剁成碎肉哩！这帮家伙要是一涌而上，即使如来佛来帮我，我也难以应付啊？狼狗死了也就罢了，若果小矮人遭他夺了去，我以后拿什么来送你啊？”
大头佛把枪筒里填满了火药和铁砂后，把火花枪倒提着，用手抹了抹落在枪把上的火药碎屑，又吹了几下，让它们漂落地下。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丝响麻雀飞过的悉悉声，声音是从刚才他放枪的那棵荔枝树后传过来的，他立即又提起枪。有一条黑影正把中了弹的敌人往树阴里拖去，他立即把枪口对准了那条黑影。黑影忽然放下手中的活，闪身躲到树墩里。在影影绰绰中大头佛见到这个人的衣服突出来。这家伙对大头佛的威胁很大，会随时冲上来或者在黑暗中对他进行袭击。大头佛于是拉开了脚步，朝着那条黑影慢慢地走去。他穹着头，弯着腰，比捉老鼠下赌注还小心。风还在不停地吹，虽然比先前小了很多，但树上的叶子的响声却盖过了大头佛走动的脚步声。树墩离大头佛有五六十米的远，他不用半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里，但当他悄悄地踱到那里时，那条活生生的人影却忽然不见了，只有中了弹的那个人倒在血泊中。
中弹的是一个黄毛小子，大头佛在斗鸡的时候曾经见过，是抬斗鸡来的其中的一个。现在，这小子的脖子被大头佛的火药枪击中了，他的脖子遭炸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流干了，只有一大摊的血污，血污里粘着树叶和泥沙。死者的眼睛像用线缝起来似的紧闭着，脸孔比炉灶里的灰烬还要黄，嘴巴像不甘心死去似的张开很大，露出着一大排又冷又硬的牙齿。死者手上还抓着一张磨得雪白的砍柴刀，由于死者中弹时身体是侧着倒下去的，刀尖插到了地下，插得非常深，有一条碗大的树根被它撬断了。大头佛踢了踢这早已僵硬的死尸，又向前寻去。前面一棵矮小的荔枝树后仿佛有一个人躲在那里，头发碰到树枝上，树叶在籁籁发抖。大头佛瞄见了那个人向他射来的眼光。大头佛向着那个阴影提起了枪。忽地，阴影逃走了，向左边那棵更矮小的荔枝树逃去。阴影比荔枝树高出了一个头，像黑点那样粘在半空。大头佛照着那黑点扣动了板机。枪声过后，大头佛跑了过去。树后除了只有一块黑乌乌的大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立即想道：“难道是鬼？”
忽然，那个黑点又在前面另一棵更矮的树顶上冒出头了，还像一只悬在空中的皮球那样摇动着。大头佛的手马上伸进怀里。袋里没有火药，大头佛记得放在狼狗的身边，那条捣枪筒的铁枝也在那里，他急忙往回跑。半路上大头佛绊着了那个已死去的尸体，不慎地倒在尸体上，火药枪甩到了死尸旁。在倒下去的时候，大头佛的脸正好与死人的脸贴地一起，嘴角粘在死人的嘴角，鼻孔跟死人鼻孔也连在了一起。一股又冰又冷的阴气传上来，直往大头佛的脑袋上钻，吓得他胆汁都要从嘴巴涌出来。大头佛大叫了一声，连忙爬起身，结果跑出了好几米远，忘了拿枪，又折了回来。
火药混着铁砂装在一只用绳子捆绑着的黄色布袋里，它正压在一条狼狗的尾巴下。大头佛把狼狗的尾巴撩开，又把那条狼狗的双脚抽离地面，才把袋子拉出。他蹲了下来，狼狗僵硬的身体挨着他的膝头。他拉开了袋口上的黑绳子，把手伸到了袋底。火药和铁砂已经少了很多，只能再打一枪。他边将火药和铁砂装进枪筒里边想，这一枪无论如何都不能乱射了，一定要看见担屎佬才打，只有将担屎击毙了，别的歹徒才会乌鸦一般散掉，危险才会过去。大头佛把一大把火药抓上手，对着枪口倒进去。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回装火药时却没有上两回那么顺利。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像打鼓一样，手也在不停地抖，跟发冷似的。铁砂和火药有一半漏了出去，有的落在脚底下。他正要将那一小撮火药抓上手，突然，他的头被一条棍棒重重地敲了一下，接着那条棍棒又骤然落到他的肩膀上，再落到他的心窝里。大头佛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突然一把雪亮的杀猪刀砍向了他的脖子，他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