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借粮运动取得了圆满的胜利。搬掉王好铭这个障碍后,王家庄的其他存粮户看到了抗日政府的决心,不敢再观望等待,赶紧行动起来,争相报出了献出粮食的数量。几天工夫,王家庄的抗日政府就借到了包括小麦、玉米、小米、高粱在内的粮食九万多斤,除把大部分分给了群众外,余下的由村农救会做主交给了部队,作为他们抗击日军侵略的军用物质。此举给周围的其他村庄带了个好头,借粮运动在鲁西一带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在这场运动中,坚持反动立场的王好铭受到了严重冲击,不仅私藏的粮食被人们系数分光,家中的其他浮财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这激起了他与人民为敌与抗日政府不共戴天的决心,在随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带着他的家人逃出王家庄,钻进了六里路炮楼,公开投靠日本鬼子,当了为人们所不齿的汉奸。没过多少日子,驻扎在聊城城内的日本鬼子纠集了周围各炮楼里的日伪军共计两千余人,在王好铭的引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王家庄方向扑来,企图消灭活动在这一代的八路军。
敌人来势凶猛,且人多势众,贸然迎击势必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经过研究,袁庆斌决定采取“敌进我退”的方针,避开敌人的有生力量,跳到外线与之周旋,在运动中寻找战机打击敌人。所以没等鬼子的大队人马来到,就趁着夜色撤离了王家庄,消失在空旷辽阔的原野里。
一得到部队撤离的消息,王小羊没加丝毫犹豫,就决定跟随部队一起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和袁庆斌他们失去了联系,关于敌人实施生化战的情报送到哪里去呢?他马不停蹄地找到潘秀兰,把自己的决定对她说了,希望她在袁庆斌面前为自己说上句话。什么?潘秀兰惊讶地说,你要跟部队走?你又不是队伍上的人,他们怎么能带你走呢?
王小羊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就帮我去说说嘛,我不会成为他们的累赘的。
我看你还是跟我留下来吧。潘秀兰要求他说。
王小羊这才知道,潘秀兰和王好古等农救会的人要留在村里坚持斗争。他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你就让我跟他们走吧。
见他决心已下,潘秀兰不好再说什么,便首先找到肖力贵,让他把王小羊带上。
肖力贵也有些吃惊。你要跟部队走?他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便摇摇头,这怎么行?你是干什么的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跟我们一起行军呢?
一听他说这话,王小羊便觉到了一阵委屈,要不是自己冒着风险进到王好铭家,他们的借粮行动能那么顺利吗?本以为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却原来……
潘秀兰也觉得他的话不好听,便站到了王小羊一边,替他求起情来。
你老实对我说,肖力贵严肃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走?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王小羊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说清楚,肖力贵依旧沉着脸说,我是不会带你走的。
王小羊见没有别的办法了,才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想参加八路军……
什么?肖力贵还没有说什么,潘秀兰就脱口而出,似乎本能地不相信他的话。
是的,我就是要参加八路军,王小羊顺着自己的话说,我要跟部队一起去打鬼子。
潘秀兰不知再说什么好,掉过头去看肖力贵,似乎等他做决定。
肖力贵紧锁眉头,简单地想了一下,突然把手一挥说,好吧,你先跟我们走吧,就留在我身边,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不许你擅自行动。
好。王小羊连连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是不是再……?潘秀兰望着肖力贵,好像又有什么话说。
放心吧,肖力贵转向她,话里有话地说,我会好好带着他的。
王小羊想回家和爷爷哥哥告个别,但部队已经集结起来,就要出发了,也只好作罢,只和潘秀兰道了声别,便随在肖力贵身后,和部队一起离开了村子。
余下的半夜时间里,部队一直在不停地行走。这次行军,肖力贵负责殿后,手里抓着一把用树枝做成的扫帚,不怎么在意地拖在身后,把队伍走过留下的脚印扫干净了。这个方法可真是好,王小羊在心里说,如此一来,敌人就找不到队伍的行踪了。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肖力贵把扫帚拖过去后,却还有一个战士在后面踩一遍,无形中又留下了一行脚印,虽然只是一个人的,但毕竟把脚印留在了地下,是不是又给敌人提供了追踪的蛛丝马迹?王小羊想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张了好几次嘴,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肖力贵他们都是打游击的老手了,怎么会愚蠢到给敌人留下线索的地步?自己还是少操这份闲心吧,免得被他们笑话。天快亮时,王小羊无意中回过头,借着朦胧的曙色,他惊讶地看见,后面地下的脚印竟然是脚尖朝后。怎么回事?他急忙去看那个战士的脚下,这才发现,那个战士居然反穿着一双布鞋……。王小羊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他不得不佩服肖力贵他们,这样一来,敌人就是长着诸葛亮的脑袋,也不会想到八路军的队伍在这条道上刚刚走过去。
虽然是在家乡一带,但由于是夜里行军,王小羊还是渐渐迷失了方向,不知道是在朝着什么地方走,肖力贵还时不时地和他说上几句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隐约感觉出来,肖力贵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和他聊天,而是有意分散他的精力,看来他还有些不放心自己。
你真的想参加八路军?肖力贵用充满怀疑的口气问他。
是……。王小羊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
为什么?肖力贵说着,还紧紧地盯住他。
打……鬼子呗,王小羊说,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肖力贵掉开眼去,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两年,你一直在外头……干什么?
没干什么……,王小羊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又赶紧补充说,在学校里读书呀?
读书多好呀,肖力贵吧嗒着嘴说,每天都坐在教室里,没有风吹日晒,没有行军打仗,更没有流血牺牲……,一天到晚只是念念之乎者也,把老师交给的作业做完就行了……,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王小羊吃不透他的态度到底是羡慕还是嘲讽,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敌占区的学校当更好吧?肖力贵看他一眼说,是不是还能交上几个日本同学?
王小羊明白了,肖力贵这是有意在说给他话听,他想替自己辩解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和感受又怎么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呢?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济南读什么书呢?如果留在家乡,没准现在也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呢,至少也会像潘秀兰那样,为伟大的抗日斗争做出了努力和贡献呢。可由于自己走错了路,才和肖力贵这样小时候要好的伙伴变得生分起来……。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他愧疚的心理才又变得有些坦然。其实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在心里对他说,只是分属于不同的地界……
潘秀兰还一直对你……那么信任。肖力贵突然又说。
王小羊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他也只能这样回答。
她对你可真是……,肖力贵选择着合适的字句说,一往情深呀……
王小羊心里一动,脸上不禁有些发热,这原本是属于两个当事人之间的事,却由另一个更为明晓的人说出来,不能不让他觉得难为情。看你说的,他本能地掩饰说,哪有这回事儿……。尽管是黑夜,他还是掉开了脸,以免他看出自己神情的尴尬。
有什么不承认的?肖力贵越发来劲地说,你们那点事儿,谁还看不出来?
王小羊越发不好意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他在心里说,现在我已经……。他的眼前急快地闪过林美娜的影子,同时慌不择言地辩白说,都是小时候……,以后不会再……,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留在村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你是应该记挂她一下,肖力贵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你尽管放心好了,潘秀兰可是个老经验的妇女干部了,敌后的工作好有一套,敌人不会找到她和村干部们的,相反还会遭到他们的打击。
王小羊放下心来。别说,他在心里悄自赞叹,潘秀兰真是一个好干部……
天蒙蒙亮时,部队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停下来休整。树林间灌木丛生,杂草遍地,实在是个隐藏队伍的好地方。队伍一走进去,便惊跑了一些野兔和狐狸一类的动物。指战员们都觉到了疲惫,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动物表现出兴趣。王小羊没在夜里走过这么多路,早累得快要撑不住了,也没对那些动物多加在意,一倒下身子,便很快进入到睡眠状态里。但在接下来的梦里,他还是又受到了野兔子的纠缠,好像自己的嘴里被塞满了兔子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让他喘不上气来,实在遏制不住,便伸长了脖子,想把吃到肚子里的兔肉吐出来……。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起来,正对着地下干呕。他当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吐上来,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一点儿食物没吃过呢,早就觉到饿了,哪里还会有东西供他吐?其实对于兔肉,他实际上也并没有真地吃到,怎么就对这种说起来也算是美味的东西产生了厌恶呢?
日头升到了树梢头上,天空中飘动着白白的云彩。战士们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一个个都睡得正酣,树枝在日光里的影子在他们身上轻轻地滑动。王小羊睡不着了,爬起来,在树木间来回走了几步。这是一片处在荒野间的榆树林,由于干旱的影响,大多树木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枝梢头上才挂着几片树叶,有一些枝干还被剥光了外皮,透着动物骨头一般的白色。他走回自己睡觉的地方,看见肖力贵也已经醒来,虽然还保持着躺卧的姿势,却瞪着一双大眼,正直直地盯着他看,那道横过半边脸去的刀疤被日光照得发出红色,像一条剥了皮的小蛇在微微跳动。王小羊恍悟过来,当自己在林木间走动的时候,肖力贵的眼睛便睁开来,将他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捕捉到视野里。
你去干什么?肖力贵坐起来,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
我,王小羊张了张嘴,随便走走……
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了……
你有什么事吗?肖力贵上下打量着他,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警觉。
没,王小羊停了一下,忽然接上他的话说,是……
肖力贵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一愣,怎么?你真的有事?
是呀,有事,我想……
你有什么事?肖力贵的警惕性越发高涨了。
王小羊感到应该把自己掌握的情报说出来了,一来也好让根据地的军民有所准备,虽说他不知道敌人实施“鲁西生化战”的具体日期,但肯定留给他们对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二来也可以消除肖力贵等人对自己的怀疑,虽然他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受到自己人尤其是好伙伴肖力贵的监视,还是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力贵,他朝他跟前凑近了些,刚要把有关情报的内容说给他,心里却又一动,说出口来的话又变成了,你……是党员吗?
什么?肖力贵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疑心听错了他的话,你说什么?
你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吗?王小羊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也越发说得清晰明白了。
你,肖力贵瞪大了眼,你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你是党员,王小羊在心里说,我才会把这个重要的情报说给你。但他没有这样对他说,而是改口说,我随便问问……
一听他这样说,肖力贵眼里的疑问更强烈了。你为什么打听这个?他干脆站起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我,王小羊迟疑着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重要的事?肖力贵的眼光里越发充满了不信任,你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你快说呀。
但我必须说给是党员的人,王小羊比划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必须说给党……
看他说得如此结实,肖力贵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王小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像不认识你似的?
也许,王小羊想了想说,也许你还不了解我……
是吗?肖力贵斜起眼睛看他,莫非你真的有什么来路?
你先别问我有什么来路?王小羊竟然有些坦然起来,你先告诉我,你是党员吗?
我当然……,肖力贵刚要说,又赶紧收住了嘴,改口反问他说,你先给我说一说,你是什么身份的人呢?总不会与党员沾什么边吧?
我不是正式党员,王小羊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但我是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你是……预备党员?肖力贵张大了嘴巴。
怎么?不像吗?王小羊挺了挺胸脯。
肖力贵又盯着他看一眼,才吧嗒一下嘴说,我真的没有看出来。他想了想,又提出疑问说,在占领区的学校里,也有党的组织?
当然有,王小羊点点头,又进一步说,党在秘密状态下活动,自然比不了你们这里,活动开展得这样轰轰烈烈。
肖力贵看他的眼光渐渐变得恭敬起来。真是没有想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说,你竟然是我们党的同志?我还以为……,他在头顶上拍一下,随即又用欣喜的口气说,真是太好了。他拉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
王小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种被自己人信任的美好感觉充满了身子,眼睛也有些湿润,泪水差点流出来。
说吧,肖力贵更亲切地催促他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
这还用说吗?肖力贵拍拍胸脯说,我早就是正式党员了,而且还在支队担任了党小组长呢。
太好了。王小羊也朝他靠过去,用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是这样,我在济南的上级获得了一份重要情报,是关于敌人在鲁西实施生化武器作战的消息……
他的话没有说完,肖力贵就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的上级获得了情报,怎么不把它送给他的上级或联系人,而派你送到这里来?这可是违背了组织纪律呀。
他牺牲了,没有来得及……。王小羊又想到了邱浩天,心里也又觉到了沉重。
那你去送给你的联系人呀。肖力贵焦急地说。
我还没有单独执行过任务,王小羊羞愧地说,不知道他的联系人是谁,所以只能……
是这样?肖力贵半信半疑地说。
是呀,王小羊解释说,因为情报的内容牵涉到鲁西,我才赶回老家来,找党组织……
肖力贵站起来,手托着下巴,慢慢沉思起来。他又斜过头,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他一眼,神情也又复做了先前对他不信任的样子。
王小羊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心里也不禁一沉。真的是这样,他赶紧朝他解释说,这是一个重要情报,我必须要……
你刚才说什么?肖力贵看着他说,敌人要在鲁西怎么样?
情报说,敌人要在鲁西实施一场大规模的生化武器作战……
生化武器?肖力贵追问说,什么生化武器?
情报没说到具体的……,王小羊忽然想到了他和林美娜、李灿辉在李庄看到过的情景,不禁脱口说道,或许是……
是什么?
或许是霍乱细菌战。
霍乱细菌……,肖力贵重复着这几个字,也突然想到了什么,再一次瞪大眼,直直地朝他看来。
王小羊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是呀,那个被敌人派到根据地来的特务就说到了关于霍乱细菌的谣言,而自己的所谓情报竟然和他的谣言如出一辙,不要说始终对自己保持警惕的肖力贵,就是自己也觉得和那个特务有什么神秘的瓜葛……。想到这里,王小羊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别把他也当做特务加以怀疑吧?
正如他的料想,肖力贵看他的眼光很快变得冷淡幽暗起来。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没有想到……
不,王小羊急忙声明说,并且使劲跺了一下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那个特务绝不是一回事,你要相信我,我真是受了党组织的派遣,来给你们……
不要再说了,肖力贵不客气地摆摆手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你不明白,王小羊拉住他的手,用力晃摆着说,我真的没有欺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肖力贵抽回自己的手。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他把手背到身后,也不要随便乱动,有什么要说的,等一下给袁队长去说吧。
好……吧,王小羊想了一下,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情报都要说给这里的最高长官也就是袁庆斌支队长,况且自己现在遭遇到的困境也只能由他来解决,那就按肖力贵说的办,等袁庆斌醒来了,再去朝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了。
战士们醒来后,差不多已是中午时分了。由于是在野外,部队不敢生火做饭,只是吃了点随身携带的干粮了事。王小羊早就觉到饿了,但因为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任何吃的东西,看着战士们吃干粮,嘴里的唾沫直往上涌。
肖力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干粮掰下来一块,递到他手边。不管你是什么人,他淡漠地对他说,也不能让你饿肚子。
王小羊本不想吃他的干粮,但忍不住肚子的饥饿,还是把那块干粮接到手里,无滋无味地啃起来。
凑合着吃完了这顿饭,肖力贵整理了一下枪套,朝他摆了摆头说,走吧。
王小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朝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袁庆斌走去。但愿我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他在心里侥幸地想,但愿我的情报能引起党组织的警惕,彻底粉碎敌人的生化武器战阴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