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之斗(九 )
姬瑶花早几天已遣人向樊逖说明了来意,樊逖以为事关重大,必得召集各部商议之后才能决定。姬瑶花一行抵达时,十三部巴人,甚至包括板循蛮,都已到齐,住在寨子外面专供来往客人居住的那排土楼之中。
次日一早,樊逖便邀请各部酋长商议此事。
白虎部从来不许板循蛮入寨,兼之寨外还有季延年,因此这一次大聚会,樊逖安排在寨子附近的一片晒谷场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晒谷场,樊逖将最高处的一个安排给了苏朝云和季延年,姬瑶花顶着巫山神女的名号,金冠锦袍玉带,坦然坐在季延年一侧,苏朝云看她一眼,姬瑶花迎了她的目光抿嘴一笑,苏朝云立时别过头去。
阿弥一直赖在苏朝云身边不肯走,见了这情形,眼珠转了一转,苏姐姐似乎和那位姬姐姐不太和睦呢,他要不要想个法子去……
一念未完,姬瑶花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阿弥打了个哆嗦,赶紧缩到苏朝云身后去。真可怕,那天在树上时,他怎么就觉得这个姐姐很漂亮很温柔可亲呢?
阿弥心有余悸的模样,让苏朝云的嘴角微微一弯,同时想到,阿弥这般惧怕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姬瑶花,反倒一点也不畏惧自己……
樊逖自己选了紧邻苏朝云等人的一个晒谷场,对面则是板循蛮。
坐定之后,樊逖说明了姬瑶花的来意。诸部酋长,也知此事重大,不论赞同还是拒绝,都不肯贸然说话。
板循部向来与白虎部针锋相对,不过板循蛮和附属的那些部落,多是奉伺巫女祠诸女神,季延年既然在座,其实已经表明了巫女祠的态度,是以板循部酋长虽然猜测樊逖有出兵之意,也没有直言反对,等了一等,见无人开口,便高声说道:“照老规矩好啦!”
白虎部虽然能够号令诸多部落,但是遇到大事,也不能独断专行。为免争执不休,各部共立了一个规矩:白虎部若能在比武之中胜过其他十二部,各部便听从白虎部的最后决定;若是哪一部在比武中胜过了白虎部,便可以自行其事。
这是两便之策,因而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哄然叫好。
樊逖面带笑容,声色不动地安排下去。自他接任酋长这二三十年间,这样的比武,总共不过三次,可惜每一次都只赢了另外十部,对盘瓠部一负一平一胜,却从未能胜过板循部。想来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板循部酋长才这般胆壮。不过嘛,今时今日……
率先上场的,是以勇武闻名的獽蜒部,这一部人数最少,多年来每次械斗,都吃了此亏,因此这样的比武场合,尤为奋勇敢进,白虎部每次都得派出最顶尖的好手,才能艰难取胜——毕竟,输给板循部也还罢了,巴人诸部之中,早有世代流传的说法道板循部天生便是白虎部的克星,但若是输给人数最少的獽蜒部,白虎部还有什么颜面去号令诸巴?
樊逖打量那健壮得像头野熊的獽蜒勇士一会儿,示意他的长子樊离上阵。左右诸人有些诧异,樊逖的幼子樊青,这两年来锋芒最利,擒虎斗熊,一寨人无不叹服,连樊离也几次输了给他,酋长这却是……
直至樊离上阵之后,诸人才明白个中缘由。那獽蜒勇士,年纪虽然不大,竟仿佛极有格斗经验,出手还有几分阴险,那些小手段,若是换了樊青,只怕多半要上当。
樊逖注视着格斗场中的两人,樊离正被逼得步步后退,几次险些跌出白石灰划定的那个大圈,好在他韧性足够,长于缠斗,即便那獽蜒勇士一拳打得他脸孔青肿了半边,也没有慌张气馁又或者是愤怒失常。
这一番缠斗,直斗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那獽蜒勇士渐渐后劲不续,终究被樊离抓住机会,拼着让他在脸上又打了一拳,顺了对方出拳之势,一弯腰钻入他右胁之下,狠劲一撞,那獽蜒勇士斗了多时,脚下未免虚浮,被这全力一撞,撞得飞出圈外老远,虽然一个打挺又跳了起来,这一局却是他输了。
这一局斗得艰难,四下里一片喝彩之声。
樊离朗声谢过喝彩的诸人,慢慢走回自己这方。他多处受伤,因为脸上受拳殃及耳根,现在耳中还是嗡嗡作响,决不好受,只是此时此刻,却不愿示弱,以免输了气势,因此仍是站得笔直。樊逖赞许地向他点一点头。
那獽蜒勇士很不服气,樊离只是抓住他一时疏忽赢了这局,若是战场上生死相搏,这一局还远远没完,他可决不会输掉!
獽蜒酋长倒不这么想,听了他的抱怨,只简单说了一句话:“真要上了战场,樊离决不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
樊离向来是白虎部的大将而非先锋,樊逖点了他来迎战,还真是很给獽蜒部面子了。
其后的几个部落,有擅长箭术的,有擅长刀术的,也有擅长于结阵围猎的,樊逖从容应战,有胜无败,季延年不觉轻轻叹了一声。白虎部人才如此之盛,也难怪能够号令巴人诸部这么多年了。
盘瓠部的武士尤为剽悍,这一次樊逖派出的是樊青。见识过樊离与獽蜒部勇士那一战之后,樊青憋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切不可求胜心切、贪功急进。
这场上二人,斗得热闹,场外诸人,也看得热闹。只是阿弥看的,却不是这格斗场,而是各部酋长武士风格各异的衣装。他也知这等场合,苏朝云不会搭理他,因此扯住了苏朝云的一名侍女,问个不休。
那侍女初时还有所顾忌,及至见苏朝云恍若未见,胆子也便大了。这侍女本来很是心疼阿弥小小年纪便被师父抛弃——任谁见了范成那逃之夭夭的情形,都会这么觉得——因此十分耐心地为阿弥讲解那些部落的来历和风俗,奉祀的神灵有哪些,各位神灵之间的恩怨纠缠,以及由此而生的各个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缠。阿弥听得入神,时不时睁大了眼“哦”、“呀”感叹一声,又或是问一句“后来呢”,那侍女大受鼓舞,越发讲解得尽心尽力。
苏朝云听得身后的窃窃私语,很是无奈,只能专心看场中格斗,尽力不去听那侍女和阿弥的对答。
上午的最后一场,樊青险胜那盘瓠部武士。白虎部高兴非常,午间送上来的饭食也分外丰美。
午间略作休息,比武再次开始。白虎部仍是有胜无败,直至板循部武士上场。那名武士名叫墨夫送,号称打遍巴中无敌手,白虎部近年来派出去试探的勇士,从未能在他手中撑过半个时辰,其他各部,也都被他打了个遍。是以这名武士一上场,各部都安静下来。
樊逖向身后招一招手,那群一直站在后方端茶送水的少女,向两边让开,站在她们中间的那个姑娘,立时露了出来。
樊逖向各位酋长笑道:“这是我的女儿碧黛儿,汉名叫做明春水,是翠屏峰的弟子。”
巫山弟子的大名,巴人各部,自是久闻。樊逖将明春水的师承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摆明了不肯占墨夫送不明内情、很可能会因为上场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而轻敌的便宜。这光明正大的姿态一摆出来,各部酋长,都暗自点头。
明春水取下头上身上叮叮当当的银饰,大大方方走下场来,向四方嫣然而笑,她本就生得明丽动人,这一笑之下,更是仿若那阳光洒下来一般明亮洒脱、光彩夺目,墨夫送被她迎面一看,居然脸上红了一红。
阿弥早已小声嚷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姐姐!”
苏朝云微微一怔。阿弥却又伏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当然啦,我还是最喜欢苏姐姐!”
姬瑶花听得分明,“哧”地一笑,苏朝云淡淡看她一眼,心中却觉得莫名的小小欣喜。
阿弥不无得意地向季延年眨眨眼。
姬瑶花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回别过了头去,没让苏朝云看见。
真不简单啊。上升峰三脉弟子,无不善于揣摩这世上各色女子的心思性情,便是这小小少年,也深得个中三昧,她倒要看看苏朝云如何当这个教养嬷嬷来着。
因为是比武,不是非要见个生死的战场,明春水收起了狂野难驯的天罗带,只以五虎爪对阵。墨夫送使的是一柄刃长三尺的猎刀,猎刀一出鞘,方才微微的羞涩之意,一扫而空,横刀胸前,立时镇定得有如岩石一般,向明春水略一点头,示意由她先出招。
这般气度,让明春水也有了几分敬意,稍稍退后一步,五虎爪虚搭在左臂上,轻轻一躬身,借了这一躬之际,右脚掌在地上一蹬,猎豹一般纵身跃起,五虎爪当头抓了下去!
明春水一出手便如此凌厉,离格斗场最近的几人,只觉劲风逼面而来,不觉后退了几步,其他诸部之人,则暗暗抽了一口冷气,难怪得樊逖要让这个女儿来对付墨夫送!
墨夫送横刀奋力一架一推,刀与爪交击,火花四溅,明春水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旋身,再次扑下,然后再次被墨夫送格挡开去。
明春水大是兴奋,墨夫送是真真切切当她是对手在过招呢,这般勇猛的对手,可有些日子没遇到了。略退几步,猱身重上,猎刀与五虎爪一连交击数十次,锵锵之声,在一片寂静中听得格外分明。数十刀下来,明春水的肩臂之上已经见血,墨夫送的后背也被划了一道长长血痕。
板循酋长看看对面的樊逖,他现在明白樊逖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将女儿送到翠屏峰门下习武了,敢情就为了今天啊。听说翠屏峰弟子向来有修罗观音之名,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极是难惹,墨夫送若是能取胜倒也罢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不免踌躇着要不要开口打断这场很明显难以分出胜负、倒是很可能两败俱伤的格斗。樊逖也在踌躇。他知道女儿尚留有余手,不过,天罗带的煞名,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想到此处,樊逖立时站起身来,高声叫道:“碧黛儿退下!”
板循酋长立刻也叫墨夫送退了下来,呵呵笑道:“樊大哥,这一局就作平手,如何?”
输了这么多次,平手也不错,这关键时候,总不能弄出人命来。樊逖觉得平局甚好,只是么……可惜了板循部那些精兵了……
板循酋长又道:“既是平局,我板循一部是否出兵,还可再行商量。”
樊逖拱手道谢,两人相对而笑,心中却都在暗骂对方老奸巨滑。
这已是最后一局。其他人都以为,白虎部今日胜了十一场,这十一部自当听从号令调兵出征;板循部也大有商量余地。有些性急的部落,已经开始准备传令回去了。樊逖满面笑容地道日已落山,请各位先用过晚饭之后,再行商议出兵一事为好。
坐在最高处的苏朝云三人,看得清楚,都觉得樊逖态度暧昧,恐怕借兵一事,还有得商量。姬瑶花略一沉吟,轻声问道:“季先生,苏师姐,你二位似乎对借兵一事,很乐见其成?”
若仅仅因为,她用季延年来威胁苏朝云,又用苏朝云来威胁季延年,苏朝云两人虽不得不到场以表明态度,也大不必因为借兵之事恐有波折而露出忧虑之色。
苏朝云没有回答,季延年则叹息了一声:“人人有不忍之心而已。”
从东京城那黑暗地狱中回到巫山,回首北望,只觉那黑暗尤为深沉痛苦,令人不忍追忆、不忍目睹,也不忍袖手。
姬瑶花大略也能猜到季延年的意思,默然不再追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