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之稚霸忍(十一 )
郝未真长呼一口气,描述在俞家门口的经历。他讲得很繁琐,两个老绅士听得很耐心。四十分钟后,他讲完,王二问:“你受谁所托,要保护俞上泉?”郝未真咬住嘴唇,警惕地看着两人。李大泛起笑容,眼角的皱纹顺延到嘴角,犹如老树横截面上的年轮,郝未真也笑了,感到李大脸上的皱纹生在了自己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但心情很是愉快。他高兴地说:“雪花山的命令。”
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聪慧多才,十五岁留学日本,学过戏剧、美术、围棋、诗歌。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他自日本归来后,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欢。三十一岁时,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按照八卦门规矩,在祖师生日时,要下山择徒。
俞父入了八卦门,但他体质太弱,又年过三十,未能习武,传承了八卦门天文、历数、地理、兵法。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仅剩二十余位老人,忽得此聪慧之材,将其封为“十七天”,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势力达十七省,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现在俞父一人承担“十七天”名号,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
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所剩的疑问是,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早已脱离时代,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在淞沪战争时期,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他们怎么知道的?
郝未真言:“消息来自日本,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报纸上说,俞上泉去日本前,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其实,不是跟俞母,是跟雪花山谈判。”李大摘下眼镜,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明白,他毕竟是‘十七天’的儿子。”
王二:“你为何身在八卦门?”郝未真的太阳穴又痛起来,与俞上泉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史,甚至没有母亲,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生而不知其母,他的父亲肮脏颓废,整日躺在家里。家中还有个生命,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它支撑着这个家。
他两岁开始,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而睡在猪圈里。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此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爬到猪圈,靠着老猪躺下,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瞳孔扩散,像是认可了这件事。
六岁时,老猪被送到屠宰场,惨叫声达二十里。他麻木地看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屠宰场上熬猪皮汤,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之后,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被村里人称为“癞子”。
九岁时,他从本村老妇口中,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所生。姑姑失踪多年,有说嫁到东北,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即便认猪为母,他也食了母肉,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春秋化脓,冬夏结疤。
十一岁时,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治好了癞子,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他被带上雪花山不是他天资禀赋,而是看着他可怜。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治牙的药,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
师父:“治不好,只是你的缘分到了。医者,缘也。缘分到了,我往你头上撒把土,也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你受的苦够了。”
他一副当初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整张脸硬绷绷的。离开师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号啕大哭——那时,他三十岁。
王二脸型平扁,笑容可掬。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李大戴上眼镜,道:“我们已查明你是**之子,民间说法,**之子的肉煮熟了,是臭的。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否则,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面对威胁,他毕竟是一个武者,曾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刀尖朝天,“稻妻”直纹闪着鳞绿的光。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老鸡刨食”,有敌来犯,刀尖便会剁下,撕开敌人的胸腔。
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好感觉一下,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李大拍掌,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边沿冒出热气。李大一指,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敬了个军礼出去。王二:“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你的肉是不是臭的。”
砂锅里是我的右脚?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砂锅飘出肉的香气,炖了多久?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掀开砂锅盖,看到了翅膀——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喃喃道:“不是,不是。”
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取走镰刀,温言道:“喝一口吧,补补。”郝未真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将嘴凑在砂锅边沿,“嗖”地吸了一口。
李大:“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郝未真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爬到李大脚前,泣不成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王二:“像是实话。”李大:“验证一下。”
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郝未真看着镰刀,道:“我可以剁下一只手。”王二:“不用,指头就够了,只是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可以做到么?”
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行!”爬到墙边,左手按在墙上,挤出一脸媚笑:“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李大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嗯,从大到小吧。”郝未真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举起镰刀。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此时门开了,送汤的军官进来,敬了个军礼,道:“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道,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