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之稚霸忍(十 )
世深:“错,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拦我该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园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层霜。西园会意,向后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体淡青,如黎明的天色。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变换了几个持刀姿势,不是要对付敌人,只是从不同角度欣赏手中的刀。
世深:“宗家,这把刀叫千叶虎彻,我曾用它斩杀本门两个逆徒。”
平地重锄沉声道:“一个小时前,拿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头,避开平地重锄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与一位至亲的好友交心:“哦,他叫天竹取正。”郝未真不由自主地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世深闭目垂头,似乎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缓,下意识地不敢惊扰他。
数秒,世深张眼:“宗家,千叶龙透才是你该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师,历代宗家用的都是它。”平地重锄颧骨上的薄皮抽动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镰刀,是锻造千叶龙透的剩铁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铁,是否你也认为屋里的人不该杀?”
平地重锄的小指钩住镰刀把上的丝线,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该问。”转向郝未真,竖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镰刀,肤浅地亮着,铁质实在不佳。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声,镰刀刃根部抵在千叶虎彻的刀锷上,但镰刀的弯度,令镰刀尖绕过刀锷,切在柄上。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溅起血色,是柄上缠的红丝,用途为吸汗、增加握力。
红丝飘扬,郝未真一阵迷惘,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刚才明明看清了——肋骨里多了一样滚烫的东西,为何刀刺入身体,不是凉的?
郝未真松开镰刀把,捂住左肋,突然单腿跪在地上。世深收刀入鞘,郝未真的脑骨内闪过一道绿光,随即后仰倒地。跪着的脚来不及调整位置,脚腕处已骨折。郝未晕厥前的最后一念是:“我没有中刀。”
世深:“宗家,千叶虎彻是不祥之刀,常杀无辜之人。”
郝未真的肋部,并无血迹。
平地重锄:“他没有创口。”
世深:“他伤于刀意。”
平地重锄:“意可伤人?”
世深:“是的,我脱离一刀流,才懂此道理。一刀流,阻碍了真理。”平地重锄怒吼:“放肆!”随即感到自己掉了样东西。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指上缠着几圈白色的丝线,平地重锄未觉疼痛,怔怔地看着。世深语调柔缓:“你的。”平地重锄惊叫一声,随即感到左边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灌入一股热水。低头,是淡青的刀色。
死亡,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觉。平地重锄挂着神秘的微笑,双膝跪地。世深敏捷侧身,避开此一跪,缓言:“宗家。”
平地重锄声音微弱:“为何用刀?我想领教您的刀意。”世深:“宗家,不用刀,杀不死人的。”平地重锄叹一声“有理”,脑袋失控,敲在膝盖上,就此死去。西园走到世深身后,压制着口鼻气流,言:“你杀了自己的宗家,大逆不道……我该怎么写?”世深转头,眼缝中是一片单纯的灰色,似乎瞳孔融解在眼白里:“如实写。”
郝未真醒来的时候,右脚已封入石膏中,躺在军用床上。窗外是碧绿的树木,看过世深顺造的碧绿刀鞘,再见绿色,不禁恶心。视线移开窗口,看到床的右侧坐着两位老绅士。
他俩自称李大和王二,身着银灰色西装,近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戴着厚重的黑边眼镜,虽然一个高鼻深目一个脸型平扁,给人感觉却像是一对双胞胎。他俩嗓音宽厚,很容易赢得信任。
李大:“中统是国家机关,从不惊扰百姓,我们只杀圈里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门前,我们死了四个孩子,失踪一个。多出了一位死者,据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来的人,来自雪花山,对么?”
雪花山是满清历史上的一个谜。乾隆年间,一个名叫八卦门的反清组织以镰刀技训练农民,势力一度北达辽宁、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两省最为强盛,直至嘉庆年间才被剿灭,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终未被查到。有人说是安徽的九华山,有人说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区怀柔县。”王二注意着郝未真的表情,补充道:“乾隆、嘉庆找不到,因为想不到就在京城边上。人,总是舍近求远,心比眼盲。”
李大从座位下取出一个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镰刀。”
抽出,刀刃上有着浅绿色直纹。郝未真爆发狂笑:“你错了!这是一刀流宗家的镰刀,上等铁质、上等工艺。我告诉你什么是八卦门的镰刀,农民用的就是我们用的!”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进嘴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两位老绅士知晓万物的语气,有着无形压力。他的狂笑是一种反抗,但狂笑之后,压力更重。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来了——刀刃上的“稻妻”纹理,像一具具横陈的尸体——郝未真的眼睛潮湿了,许多年来,我是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
李大掏出一块雪白手帕,递上。郝未真摆手拒绝,抬臂用袖子擦泪。袖口有了湿迹后,郝未真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的行为,会不会令人看不起?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温和,郝未真却觉得他们望穿了自己的过去:我只是一个弯腰割麦的农民,即便掌握了杀人之技。以前的农民起义,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后,没有了皇帝,农民彻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灭希望。郝未真看着两个老绅士,他们留过洋吧?他们有钢笔,袖口钉着铜扣,铜扣的图案并非中式……
李大柔声言:“甲三六号里的住户,去了哪里?”郝未真一惊,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当时晕了。王二不知何时走到床侧,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