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记·黄河 第一部(2)
天桥接汉若长虹,雪洞迷离如银海——碧奴心知身后追兵在万红窟里因为公子兴被制,对她噤若寒蝉,出此魔窟后,必将对她痛下杀手。于是,她提着一口气,跨过天桥,绕过雪洞,穿过花苑,掠过妆阁。
碧奴脚程虽快,却仍有十余名卫士紧追不舍。碧奴岂敢迟疑,不停走街穿巷,纵是慌不择路,身后敌人还是被她渐渐抛开。她暗知那些人截获不住自己,就一定会对这片巷陌逐一搜寻。
碧奴环顾两侧,一侧是高大茂密的成片樟树,一侧是高近两丈长达十丈的青墙。远处传来脚步声,容不得碧奴多加思索,朝高墙急奔过去,在墙壁踮了三步,右手堪堪够到了墙头,然后如燕子一般翻身进去。
碧奴喘息了几下,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在墙外响起。春寒料峭,她却举袖抹了一下满额的汗渍,方始察看处身之地。
这显然是个大户人家,眼前是个池塘,池内荷叶刚刚出水,池边栽植着数十棵观赏花树,对面还有个小亭;池塘左面是四进房舍,隐有人音;右面也有一进厢房,阒寂无声,却有灯光。
碧奴调匀气息,果断向厢房行去。房前窗户有灯影,她就绕至房后,穿窗而入,飞快地跃上梁间,以最放松的姿势在房梁处躺卧下来。这时,她才有暇回想万红窟发生的事。她心里明白,计宋——也就是怒狮,他说是断后,此刻恐怕已与她天人永隔,为了她,她父亲的最后一个白马义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她暗暗将当日的誓言又重复了一遍:爹、娘、各位哥哥嫂嫂,还有计叔叔这些将士们,我公孙碧一定要将袁氏一门的首级一颗一颗割下来,供奉在你们的牌位前,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碧奴静卧一会,才隐隐意识到房里的光亮,暗里一惊:“莫非这就是亮着灯光的那间厢房?”她适才不及思虑,见后窗未闭就闪身而入,忘了分辨是哪一间。她偷眼俯瞰,见身下横着一张立屏,灯火就源自屏风前面。屏前有一列书橱,书橱与灯台间有一张书桌,桌上同样堆满了书简。令碧奴惊讶的是,此时正有一人端坐桌前,摆弄着数十枚竹签,陷入沉思。她细看此人面目,心房微颤。
此人身着青袍,颌下短髭,估摸着就是二十出头,长了一张普通的国字脸,算不得如何俊秀,但眼瞳神气十足,脸庞似乎隐约闪烁着奇异的光泽。碧奴见他作儒士打扮,却感觉到他有一种无以言状的诱惑力,暗思:“莫非此儒士身怀武技?”她庆幸儒士心神均在深思之中,否则可能已经察觉自己的闯入。可他将竹签移来移去干什么,做游戏么?
青袍儒士手指压着一枚竹签,下定决心似的移到一个位置,书桌上形成了一个由竹签组合成的图案,排作六行,第一、第二行都是三枚相连,第三行只有二枚,中间缺了一枚;第四行仍是三枚相连,第五、第六行也都只有二枚。他眉头微锁,轻叹了一声。
碧奴甚是纳闷,可这声叹息传入耳中,不由怦然心动。这儒士像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少爷,怎么会如此长吁短叹?未等她细想,心里一紧,只听得房外有人敲门道:“晚雨兄,请开门。”碧奴暗责自己过于关注儒士,忘了留意附近动静,居然直到足迹到了房门外才有所察觉。
青袍儒士举袖拂开竹签,道:“马兄请进。”来人推门而进,却是比儒士长了十来岁的蓝衫汉子。碧奴一瞟就断定蓝衫汉子在武技上有相当的造诣,从房门到书桌,不过七步,她却从蓝衫汉子的步法中判断出他的身法不俗,刚才她纵是提耳倾听,也未必能察觉他的接近。
青袍儒士起身道:“马兄,是不是任焘回来了?”
蓝衫汉子有意无意地朝碧奴藏身的地方扫了一眼,道:“不,任焘今晚大概无法进城了。”
碧奴吓了一跳,难道蓝衫汉子察觉到了她?以前,她就听计宋谈起过,一个人武技达到一定修为,对周围事物就会特别敏感,即使是一个眼神,都能感觉得到。碧奴忙合起眼眸,以最轻柔的动作再次平躺下来。
蓝衫汉子继续道:“傍晚时分,丛台那边好像死了些人,听说是万红窟内出了意外。”
碧奴一听,心里再次收紧。
青袍儒士“哦”了一声:“丛台本是好去处,弄成这等血腥之地,迟早总要出事。”
蓝衫汉子道:“这次不一样,好像是战奴从万红窟窜了出来,杀了公子兴,杀他的还是他自家的战奴怒狮。”
青袍儒士道:“公子兴死不足惜,反正万红窟每天都要死人,战奴也是人,他们就该死吗?公子兴一死,丛台可能反而会变得干净些。”
蓝衫汉子喟然道:“晚雨兄说得是。可是,公子兴是袁绍的侄儿,又是邯郸城守,他一死事情就大了。虽然那些卫士当场搏杀了怒狮,但听说跑了另外一个名叫碧奴的战奴,此时正封锁城门,四处搜寻碧奴踪迹。”
青袍儒士奇道:“居然有战奴逃了出来?眼下城门四闭,难怪你说任焘今晚难以入城。这碧奴倒不简单,是条汉子。”
蓝衫汉子笑道:“晚雨兄错了,碧奴是个女子,不是汉子。”
青袍儒士更是诧异:“女子?女子也成了战奴?”
蓝衫汉子道:“是呀,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不过,现在公子兴的副手沮鹄就在前厅,说是要搜索我们的院落,陶力正在应付呢!”
青袍儒士微颤道:“沮鹄已带人搜到回车巷了?”
碧奴吃惊不已,她闯进院落不过半个时辰,沮鹄竟就率人到了?她才知悉墙外那条巷子就叫回车巷,因为昔日赵国廉颇与蔺相如的将相之和而传为美谈。倘若碧奴藏身深树,九成已被他们捉了去。她观察自己所在的位置,处境依旧十分危险。
青袍儒士思索片刻,道:“马兄,你就请沮鹄过来吧。”蓝衫汉子略一迟疑,就出门去了。
碧奴暗有怒意,她是沮鹄的战奴,如今对他避之犹恐不及,想不到这儒士还要将他请到书房;这瞬间,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劫持儒士,可又立即意识到这并非求生之计,以沮鹄的性情,岂会在意别人生死?无奈之下,她只能往灯映屏风的暗影里缩了缩。
须臾,房外足音骤起,约摸来了六七十人,其中不乏武技好手。青袍儒士出房相迎:“某久闻沮大人大名,今晚亲睹,果具风采。”
碧奴暗自火起,听儒士适才与蓝衫汉子所谈,还以为他外柔内刚,颇有几分傲骨,谁知也不过是奴颜媚骨。只闻沮鹄扬声道:“阁下就是丝绸行的大掌柜张晚雨么?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碧奴方知儒士不是少爷,是这院落的老爷。青袍儒士恭敬地道:“区区正是张暮,这位是三掌柜马谦。”蓝衫汉子向沮鹄抱拳施礼。
青袍儒士张暮又道:“月前,某让七掌柜陶力送去的礼献……”沮鹄截住了他的话,道:“张大掌柜不用提醒,你的意思,本官知道。只是此番闹出大事,公子兴遭人刺杀,若不抓获碧奴,本官也无法在主公面前交待。”他所说的主公,就是昔日自领冀州牧,而眼下已成为冀、幽、青、并四州之主,并且被朝廷封赐为大将军的袁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