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朝三百五十六年,多事之秋。
王宫被毁,高高的夯台上再无华丽宫阙,漫天的烟尘却数日不散。
三日之后,公主被迫和驸马一起举朝西迁,前往西侯属地的别宫暂住。文武百官亦跟随公主前往,只留下一部分官员留守王都,收拾残局。
朝廷对外宣称,此次西迁只是权宜之计,王都不迁,王宫还会重建,然而人人都清楚,这座屹立在世界最中心的城池,已为弃子。
负责看守这颗“弃子”的,是主动请缨的廷尉卿大人,尚若恒。
据说他拒绝了公主一同西行的邀请,断然留守在王都,因为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的留守,王都百姓才又燃起了些许希望。
就在公主西迁的第二日,东候伯清和南候仲德相聚云城,在世子伯子栩和郡主仲翡的订婚宴上共同宣布了两件事:
一,二人的婚礼将定于次月举行;
二,东、南二方脱离成朝,宣布独立,并在世子和郡主的完婚之后,正式合二为一。
宴会之上,伯子栩激昂陈词,痛诉成朝内部的种种沉疴腐朽,怒斥西候的种种暴行逆施,并且表示了对山海大陆未来的忧虑……最后,他沉痛的道出公主大婚那日,公主与驸马共同设计陷害郡主,并引他被俘的事实,四座皆惊。
“……当时,太医声称公主中毒,驸马指认郡主为凶手,郡主百口莫辩,而我也因闯宫被伏兵所擒,无力施救……正在危急关头,天上突然出现了满月,正值上旬又何来满月?那月色如血,竟然降下异火毁灭了王宫……才助我们逃过了一劫啊……”
伯子栩说完,一派深情的牵起仲翡的手,仲翡含羞而笑,只是那笑中,带着不为察觉的落寞……
“果真是上天的警告吗?听说大婚之前就已经连出怪事……”
“是啊,难怪肃氏对那夜的事如此敷衍……”
“西候竟然如此心胸狭窄,恨不得立马铲除异己,肃氏竟也不辨是非……成朝真的是末路了啊……”
在座的人除了东候的属官,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学者大家,亦有江湖上颇有声望的高手,他们听完伯子栩的话之后,无不对成朝当权者大感失望,纷纷转而声援支持东南二方。
仲翡站在伯子栩身侧,她与他一同经历了那个夜晚,他没有说假话,但是他的话会误导不知情的人认为伯子栩是为救深陷奸计的她而闯宫被困,就连她的父亲南候,似乎刚刚的神情也微微动容……
实际上,她中计被谁救下?而他又为谁闯宫被伏?心知肚明。
正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却还要装作鹣鲽情深,她才觉得心里一片荒芜……
然而,此刻能与他并肩而立,将来能助他指点江山,她亦觉得满足。从今以后,那个风流不羁的纨绔世子已经消失,而那个隐在幕后二十余年的敏睿男子,终于来到台前,挥斥方遒。
……
东、南二方独立的消息传出,全国震惊,在以王权为尊的山海大陆,他们的独立,意味着背叛。
有人谴责、痛骂,也有人收敛锋芒、作壁上观。
前者自然是为王室保驾护航的守旧派、卫王者,后者,是那片北部辽阔土地之上的无冕之王,北候季易。
“月变之夜”后,北候季易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王都。
在东、南二地宣布独立之后,人们纷纷将目光转向北方,那片拥有着万里冰川雪原的苦寒之地,是否也要脱离成朝。
一天天过去,北方却就此沉寂了下来,北候再次变得低调而神秘,似乎在刻意远离那些权势的纷争。
事实是,肴山背面的深林中,那一万精锐勇猛的易军仍然隐蔽着,日日不断操练,且一直有充足的供给补充。
至于北候本人……失踪。
……
四方皆不平静,相比之下,反而是王都显得平和安宁。
虽然随着王朝西迁,带走了大批的商户和客源,王都繁华不再,人也少了很多,可是整座城却有着洗去纤尘的静怡之感。
尚若恒离开廷尉府时,太阳已经下西,他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身影也显得萧索。
他没有乘车或者骑马,数日来,似乎已经习惯了从廷尉府直接走回家,一路上都有人亲切的跟他打招呼,他一一含笑应过,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日渐消沉的百姓们——他与他们同在。
尚府已空,大多数家仆跟着他的父母去了西边,尚父身为丞相不得不随行,可是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多有不适,尚母不放心,便跟着一起过去照顾。
偌大的尚府只剩下了他与春夏秋冬四人,这没什么,他向来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然而那空空的拢月小筑,却令他心情黯淡。
每日回到府内,他进门后都是直接去往拢月小筑,去那院中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坐一会,或是在房间里走走停停。
这一日,他终于推开了地下室的门……
——————
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然而山海大陆最东端的某处偏僻海岸仍旧宁静祥和。
这条海岸线与华岛隔海相望,连绵十里,蜿蜒如波。就在某处突出的崖顶,绿草坪上有一座精美的小屋,此刻正炊烟缭绕。
片刻之后,屋前院中的木桌上摆满了饭菜,赵玫笑嘻嘻的把筷子递给待月,
“恩人,小女子无以为报,特备美味佳肴聊表寸心,望请笑纳……”
她语调婉转如莺,待月眼中闪现着笑意,接过她手里的竹筷,在赵玫殷切的注视下,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怎么样?”某人紧张的问道。
“……不……错……”某人故意缓而顿的回答。
赵玫故作嗔怒的瞪了他一眼,这才高高兴兴的吃起来。
时光若白驹过隙,亦如手中握沙。转眼间,她在这里已经住了近半月。
每天都和待月在一起,过着平静而闲适的生活,她们一同看海上日出日落,一同在沙滩上留下脚印,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日子如此平静,连赵玫自己都差点以为生活本就这样,以为这里只是重山西麓的海边,她从没有去过王都,没有遇见过那些人,也没有经历那些悲痛。
她故意不去问待月,待月自然也不会多说,但是……
那个不敢回首的夜晚,那些金红的熔浆淹没了熟悉的身影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当她封闭了自己沉沉睡去之后,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她以为一切都已结束。
可是后来不知为何,有柔和的光照在身上,像婴儿身上的襁褓般,那般温暖,那般安全。
她眼前渐渐变成了一片瑰丽的紫红色,她仿佛在一个圆形的珠子里,外面有一层蝉翼般的薄膜包裹着她,四周萦绕着充裕的灵气,似烟似雾。
她下意识的仰头,便看见一朵异常美丽的花,层层叠叠的苞叶中间是紫红色团簇的花蕊,举世无双。
这花,好熟悉。
她愣愣的看着花朵,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那花中间滴落下来……
甜甜的味道,带着大自然最淳最香的清甜,她舔了舔嘴唇,唇齿留香。
她喜欢这里,带着本能的眷恋,却不停有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轻柔的,呢喃的呼唤。
她听不清男子在喊什么,只是觉得身体突然变重变大,挣破了那层蝉翼般的薄膜,便有了脚踩到实处的感觉。
四周豁然开朗,连男子的声音也都清晰几分,他说:
“集齐五星,打开无名之卷,才能找回你自己,去吧,孩子……”
“我到底是谁?”
赵玫刚刚问道,四周却突然安静下来,男子的声音再没响起过。
她举目四望,这里空寂高远,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不远处有参天的大树上,那朵美丽的花正是缀在那树上。
她走过去,用手轻轻触摸那朵花,刚刚碰到,那花便突然碎开,碎裂的花瓣突然变成一面镜子,镜子中,映着赵玫自己的脸。!
那张脸虽然跟她虽然一模一样,却也有些不同,镜中的人仿佛仙女一般出尘脱俗,目光澄净没有一丝杂质,不食人间烟火。
她伸手摸了摸脸,镜中的人也做着一样的动作,赵玫吓了一跳。
这一吓,镜中突然换了画面,变成男子清冷神俊的脸,他看着赵玫,眼中的忧伤如水般荡开,一直在重复着说,
“你怎么还不醒来?
是待月。
她突然心如刀绞,随着这份痛,脑海中封闭的“门”渐渐打开,那些回忆再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是真正的醒来了,她痴痴的看着眼前一脸惊喜却憔悴的待月,任他紧紧的将她抱在怀中,
“你终于醒了……小玫……”
赵玫突然一晃神,然而慢慢扯出一个笑,
“待月,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醒来时便已身处这座美丽的海边小屋,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欣然接受了这一切,然后过起了悠闲的生活。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此刻,她独自坐在高悬于海上的崖边,天气晴朗,能够清楚的看到对面的海岛上那耸入云霄的高塔。
它告诉赵玫,这里是东海之滨,对面的海岛便是华岛。
这些日子以来,这周围没有看见一个人,冷清得如此刻意。那些晨时醒来看到的花,以及随意放在桌边的贝壳项链,还有日日从不间断的精致点心……待月做了很多事。
他在努力的让她高兴,那么她就努力的去高兴。但是她背负了太多,笑容的背后,却是无尽的荒凉。
那些心中的仇恨之火,如何能够平复?
那些梦中所见到的听到的一切,如何解惑?
她抬头看天——为何就不能直接告诉我,我是谁?
这段时日的平静生活,终于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去走?
或许,已经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
直到太阳西下,赵玫才慢慢走回小屋。待月正站在门边,似乎一直在等着她。他走过来,为她仔细的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眼中深如大海,
“跟我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