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比尔这俩外国人了,就是鸳鸯这个假洋鬼子,也愣是没听懂那年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就是冷子兴从薛家商行“挖”来的那个精明伙计,名叫刘青树。
因薛家前些日子莫名其妙被抹去了同海商接洽的资格,薛號四处打听,托贾、王两家探得的消息却是东平郡王府中谢侧妃的弟媳给她兄长要了这个差事,这位侧妃正有孕在身,东平郡王便向贾府递了帖子,特特送了些歉礼,让贾府代转薛家。
如此一来,贾、王二府倒不好说什么了。
薛號只得自认倒霉,就地遣散了一些伙计,带着一些老家儿的掌柜等人先回了金陵。
刘青树便是被遣散的薛家伙计,冷子兴正好寻上了门,他便也心中感谢冷子兴给了自己伙计,遂也一心一意和这个少年人搭伙做起了古董生意。
前几日他和冷子兴将一件收来的定窑孩儿枕贩给了前街的古董铺子观致斋,那铺子掌柜一眼便瞧上了这件东西,再也不想放走这件“至尊”。
“至尊”乃古董行行话,是指一等一的尖货,绝对可以拿来镇店的宝贝。
当时冷子兴便直言,这件孩儿枕是“动过手”的,也就是指做过修补的。
那掌柜的举着眼睛架子在日头下瞧了半天,方才看到瓷枕下角处有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痕,也仅一个指肚宽。
他当时以此为借口,压了不少价,最后,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从冷子兴这里买入了瓷枕。
青树所说的“扒散头”,却是指暗地里动手脚甚至以次充好等做假骗人的古董修补动作。
至于“砸浆”,则是指不满同行货物的价格、品质,因而纠集其他同行,一起讨个公道的行为。
冷子兴听青树又详细讲了事情经过,疑惑道:“咱们是明说过的,东西动过手,这哪里会是扒散头?另外,东西价格比市价还低,他们砸什么浆?”
青树拍手道:“就是说啊!我倒打听了一个消息,说是京古斋、古阅阁的掌柜们都给东西掌了眼,他们也说,那东西是扒散头的。这……”
“什么?不可能啊……难道真是我当初收货时便看走了眼?”
冷子兴惊愕道。
但他随即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看走了眼!老黄师傅?老黄师傅!”
冷子兴跑到了修补铺的后院,喊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师傅。
“老黄师傅,您还记得那件定窑孩儿枕么?”
老师傅捻须道:“嗬!那样的至尊,哪里会记不得?只拿来的时候品相忒惨了,乌眉灶眼不说,脚跟儿上还裂了一小块儿。幸亏兴哥儿你揣了掉落的那一块儿瓷片来,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来喽。”
冷子兴捶手道:“老黄师傅再不会走眼!哼,必是那掌柜的欺负咱们势单力薄,拿赝品换了真货,又演出这砸浆,连同行倒一起哄骗了去,只为叫咱们吐出银子还他!”
青树恍然大悟道:“那贼子想空手套白狼!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纵有老黄师傅做证人,可他那里也有赝品做证物,咱们怎么自证呢?”
鸳鸯一直在一旁给比尔二人翻译着,三人此时也都发起愁来。
“人是活的,物是死的。且已买定离手,银货两讫,岂容他胡吣反悔!诸位同行,断不会那般糊涂吧?”
冷子兴抚掌,皱眉说道。
门口这时来了几个伙计,上前来报了自家商号,客气请了冷子兴和刘青树往观致斋“喝茶叙旧”。
冷子兴只得带着刘青树和老黄师傅跟着他们走了。
鸳鸯顾不得再给可人买礼物,也和比尔二人跟着去了。
到了观致斋,伙计直接将他们引入了商号后院的宽敞庭轩内。
鸳鸯和比尔等人都站在冷子兴身后,看着庭间境况。
观致斋掌柜的姓黑,生得五短身材,肚圆腿粗。
黑掌柜冷哼了一声道:“冷大掌柜的,不知师承何人啊?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手段,想来你师傅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吧!”
冷子兴笑着拱手道:“张大掌柜说笑了。小子早前便给您报过家父之名,冷家也曾在这古董街上开过朴园斋,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可在座诸位都是行家里手,做老了的前辈,恐怕也都听过见过的。”
一旁京古斋的文掌柜便说:“原来是朴园斋的少东家,失敬失敬。黑大掌柜,你之前不说是外省来的两个小子么?”
黑掌柜面皮抽了抽道:“文掌柜,这小子的舌头上都能跑死马,您听他的?朴园斋冷家七八年前就死绝了,哪里又蹿出来个少东家?”
文掌柜闻言看向冷子兴,也有些游移不定。
冷子兴正要开口解释,一旁又有位老掌柜道:“咱们今日聚集,是为了那件瓷枕。这位小哥的来历,可以放一放。”
众人便都点头称是。
冷子兴和黑掌柜便都各自讲述了当日的情形,黑掌柜拿出了一件瓷枕,冷子兴则请出了老黄师傅。双方各执一词,叫庭上诸位一时难以定夺。
末了,几个掌柜的心内都盘算着,那件瓷枕仿的着实精细,可以黑掌柜的眼力,应该不会走眼。
此事,多半是黑掌柜想欺生,使诈生吞那年轻孩子的东西。
文掌桂见老黄师傅出面作证,更是多信了冷子兴几分,他便想开口,还冷子兴一个公道。
此时,其他几家掌柜的却纷纷开口说器物乃赝品,冷子兴口说无凭,没有证物,理应退换当日所获巨资。
文掌柜心中一突,想明白了此间关节。
古玩一行,最重同行关系,只因这门生意关窍极多,若得罪了同行,便再难立足其间。
今日黑掌柜摆明了是要“杀猪”,宰那小子一刀,同行们也都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只为围个人缘。
他心中不齿,却也不愿为了一个陌生的无名小子得罪众人,便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冷子兴气红了眼睛。
鸳鸯等人皆气愤不已,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各位同行前辈,小子虽年少,但幼承庭训,家祖和家父皆教我商亦有道,诚信为本。小子也曾发誓,有朝一日,定将我冷家的朴园斋重新开在京城。今日之事,我冷子兴认栽,现将八千两银子分文不少退给张掌柜。只求在座各位给小子一张名帖,待来日朴园斋重开之日,叫小子也能请动各位叔伯莅临指教!”
冷子兴想了又想,最终仍旧咽下了胸中的那口郁气,起身给在座每一位掌柜的都长揖倒底。
在场诸位,大多心中愧疚,比如文掌柜便红着脸避开,忙不迭回礼,又赶忙掏出名帖给了冷子兴。
黑掌柜鼻孔朝天,冷哼道:“一个以次充好的二道贩子,还想开铺子?什么朴园斋,包袱斋还差不多!有我观致斋在,京城古董铺,就没有你这等奸诈小儿的立足之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