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环抱着宝玉,笑对一旁王夫人说道:“瞧瞧,咱们宝玉都成婚了,却还整日家小孩子模样。”
王夫人也笑道:“莫说他成了婚,便是他胡子一把抓,儿孙满堂,那在老太太跟前,不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贾母哈哈大笑着,用温暖的双手托起、摩挲着宝玉的面颊,一双笑眼却瞧着宝钗道:“你们宝二爷这是哪里受了委屈了,就哭成这般模样?宝二奶奶可知道呢?”
宝钗红了脸笑嗔道:“偏老祖宗也来取笑孙儿媳妇。”
贾母与王夫人瞧着宝钗娇羞的模样,又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宝玉心下糊涂了,忙握住贾母放在自己脸颊的双手急道:“什么宝二奶奶?老祖宗在说什么?”
贾母笑声一顿,瞧着宝玉默然无语,
一旁王夫人过来扶起宝玉,又对宝钗道:“宝玉想是困顿了,你快扶了他回房歇息去。”
宝钗应声上来,伸手扶住了宝玉。
宝玉心中慌乱不堪,忙轻轻挣脱了宝钗的搀扶,朝他作揖道:“宝姐姐,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婚姻大事,又岂可儿戏?”
宝钗一双杏目渐渐发红,望着宝玉道:“你又忘了?咱们已然成婚数日。宝玉……”
“不,不,我是来找林妹妹的。宝姐姐,林妹妹在哪里?太太、老祖宗,你们可见过林妹妹?”
宝玉一双眼在三人身上轮番流转,急切地想要问出黛玉的下落。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
方才温馨和乐的气氛已然荡然无存,尴尬之色浮上宝钗脸颊,贾母则低头垂泪不已。
王夫人冷了脸斥道:“宝玉!你又犯什么糊涂?你林妹妹已然入宫,乃当今圣上钦封的湘妃,你又忘了。”
王夫人说完,示意宝钗道:“药可熬好了?快扶宝玉回房吃下,再让他歇息片刻便好了。”
宝玉瞪圆了双目道:“不、不会的,明明,明明林妹妹方才还跟我在一处……”
“宝玉!”
贾母与王夫人齐齐喝止宝玉。
贾母含泪道:“好孩子,莫再魔障了。颦丫头已有了好归宿,你和宝丫头也成了亲,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可让你媳妇如何想,又让颦丫头如何才好呢?”
宝玉呆呆看着三人或悲或忧的脸,只觉得心如刀绞,头疼欲裂。
“宝玉,无缘不可强求。”
宝钗扶住宝玉,哭着劝道。
“宝玉,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般模样,叫为娘的怎放心得下?宝丫头是个再好不过的,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如今你们夫妇和乐,我和老太太也自无忧无虑,好多着呢!”
王夫人也殷切劝解着,一双慈母眼满含期待望着宝玉。
“是这样嚒?是这样嚒?”
宝玉愈发糊涂起来了,他待要转身离开这里去寻黛玉,却又不忍打破眼前亲人的和乐,不想让母亲的期盼落空。
糊里糊涂地,宝玉就被宝钗扶着往外走去。
“不,不对,不,林妹妹还在等我。你们是都好了,可林妹妹还孤伶伶一个人,我怎可撇下她不管?”
宝玉回首望了望朝他微笑挥手的贾母与王夫人,又越过她们看了看那一丛丛比人还高的的牡丹花,忽然心中一动。
宝玉停下脚步,对身旁的宝钗笑道:“那不是真牡丹,你也不是宝姐姐。你不懂那'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真义。”
说完这句话,宝玉发现眼前一切都化作袅袅青烟消失殆尽,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巍峨殿宇。
“这处,我亦来过的。”
他疾步入内,只见几处偏殿匾额写着“痴情司”、“春感司”等殿名。
“啊!”
正如一线烛光撕裂黑夜,儿时梦中游历此间之事忽然纤毫毕现地滚上宝玉心头。
他抬步进入了“薄命司”,径直走至刻有“金陵”二字的大柜之前,将那画着自家十二位女子的正册取了出来,一页页翻看过去。
元春判词的“虎兕相逢大梦归”,迎春判词的“一载赴黄粱”,探春的“千里东风一梦遥”……
句句泣血,字字悲啼。
宝玉将册子抱在怀里,跪在殿内的青石板地上,喉中发出一阵嘶哑的悲鸣。
忽然,一双带着些许凉意的手轻抚上他的肩背,那手上的清凉之意如春雪乍融般,清凌凌地淌进宝玉原本混沌的心中。
宝玉于泪眼朦胧中回身去看,只见黛玉正跪坐在他身后,眼中带着抚慰之情,微笑望着他。
“林妹妹……”
宝玉举起手中册子,无力问道:“我是否无用之至?”
黛玉摇了摇头,接过那册子道:“不必自责。你本红尘中人,又怎堪红尘翻弄?”
宝玉捂住脸颊哽咽道:“即便身在红尘,亦有那豪杰英雄屡屡力挽狂澜,救万人于水火之中。我却连自家亲长姊妹都救不得。无用便是无用,妹妹不必劝慰。”
黛玉蹙了蹙眉,伸手将宝玉双手自脸上拂开,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周此句何解也?”
宝玉懵然道:“若能救得她们,便是被食被割,吾亦甘之如饴。”
“痴儿,竟还不悟。”
黛玉笑了笑,伸手拭去了宝玉脸颊上的泪水。
“妹妹,我该如何解救她们?难道真是我错了?难道我该听老爷的话,读那些虫蛀了的糟书,于那经济仕途上多下功夫?”
宝玉握住黛玉双手,哀哀问道。
黛玉摇了摇头道:“老爷便是读了书,做了官,可结局又如何呢?”
宝玉哑然。
“俗世百态,原本千人千面,如今却偏偏要万万人只能走那一条羊肠道,若有人不愿那般走,宝玉,那不是这个人的错,分明是这俗世的错。”
黛玉携了宝玉的手,将他自地上拉起,一边娓娓道来,一边将其引出了薄命司。
“你看。”
黛玉抬手指着“怨情司”、“秋啼司”等各司匾额,向宝玉叹道:“多少清白女儿家生在那般污淖俗世,最后皆落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境地,是这些女儿家错了嚒?”
宝玉噙泪摇头,郑重道:“如何会是她们错了?分明是这世道艰险。”
黛玉笑道:“可世人总是欺软怕硬,怪不起这世道,便只得去怪那些被世道碾碎了的人。说什么有用无用,争什么富贵贫贱?这天杀的世道不变,纵有用亦无用,纵富贵也不得长久。”
宝玉低头细忖这话,良久才道:“我竟不知妹妹看得这般明白。只是,做人焉能一味怨天尤人?远的不说,便说咱们家,若我与珠大哥哥,抑或王家舅爷那般能干,也不会令父亲惨死狱中,让姊妹无所依傍!”
黛玉长叹道:“蠢人!既珠大哥哥那般能干,他又为何没能救得贾府?即然他不能,那你如何就能了?”
宝玉一窒,一时无话可说。
黛玉摇头道:“执迷不悟。看来,若不叫你瞧个明白,你再不能安心随我去的。”
宝玉待要问什么,忽然眼前景物大变,自己好似站在一座大殿内,周围皆是身着官袍,抱着笏板列队上朝的官员。
宝玉吓得躬身垂首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宝玉,你瞧。”
忽然,黛玉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向大殿内的龙椅指去。
宝玉心下一紧,正要告诫黛玉万勿造次,却发现一对侍卫面无表情地自他们身前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顺着侍卫们走动的方向望去,宝玉惊见龙椅前跪着的正是王子滕,而坐在龙椅上的昭德帝正指着王子滕厉声斥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