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尽,良弓藏,尚算好结局。似王大人这般狡兔死,良狗烹的下场,倒更常见些。”
黛玉目露悲色地叹道。
宝玉只觉此话入耳如饮玄冰,冷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凝住了。
侍卫们走上前去,三下五除二摘了王子滕头上官帽,除了他身上紫蟒官袍,又将其双臂反插高高揪起,押着出了大殿。
王子滕头颅低垂,无人瞧见这一代名将脸上此时却是什么神情。
“舅舅外驱鞑虏,内安社稷,乃不世出之贤臣良将……”
宝玉扭头对黛玉喃喃道。
“贤臣良将?王子滕如何发家的,宝玉你可知道?”
黛玉问道。
宝玉笃定道:“舅舅军功赫赫,有目共睹!”
“军功赫赫还是杀人越货?你舅舅的大好前程,乃是以无数平民海商的大好头颅换来的!”
“不,不……”
宝玉不敢置信,呆呆看向殿外那位战功彪炳的“国之栋梁”。
“宝玉,你不必讶异。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满潮文武,举国公卿,谁又是干净的?这便是你想要的有用!这便是这个世道唯一的有用!”
黛玉嗤笑了一声,望着龙椅上志得意满的昭德帝,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闪电雷鸣,劈开了宝玉眉间那片混沌迷朦的灵海。
有清风徐来,吹开了宝玉心间那朵欲绽未绽的慧花。
黛玉闻到鼻尖似有若无的一缕水天之气,微笑道:“神瑛侍者,你终是历劫归来了。”
宝玉脸上神色一派恬然,望着黛玉道:“不,你在,劫便仍在。”
黛玉莞尔,携着他手问道:“这一劫,我要还你什么?”
宝玉摇了摇头道:“此一回,该我还你才是。”
黛玉深看了宝玉一眼,说了一句“痴儿”,便要与他携手再入红尘。
宝玉却道:“且慢,此生仍有余情未了,还需了结一番才得自在。”
黛玉妙目轻瞬,忽又露出小儿女情态来,不知从何处信手拈起一方素帕,捂在唇边笑道:“可是放不下你的宝姐姐、云妹妹?”
宝玉哈哈一笑道:“这般精致淘气,妹妹自哪里学来的?”
黛玉放下帕子笑道:“林妹妹从宝玉那处学来的。”
宝玉莞尔,随即又道:“生身父母仍在,你我仍需好生别过。”
黛玉收了调笑,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宝玉也信步而行,须臾便来到昔日故宅,宁荣街上的敕造荣国府内。
王夫人院内,王熙凤正和周瑞家的坐在靠窗的热炕上说话。
“太太睡了有几个时辰了,也该起来吃药了。”
王熙凤朝里间看了看,低声说道。
周瑞家的抹了把泪道:“可怜见儿的,太太竟瘦成了这一把骨头,还不知多早晚才能养回来。便让太太睡吧,好容易才躺下的。”
王熙凤长叹一声,又想起宝玉来,遂压低声音叮嘱道:“宝玉失踪之事还瞒着太太,一会儿要再问起,仍说宝玉去了金陵赎买祖产才是。”
周瑞家的点了点头,见王熙凤愁眉不展,遂安慰道:“奶奶放宽心,咱们宝玉是个有大造化的,必不会有事。如今皇上回銮,中京又是一番新气象,连咱们大老爷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这不,府邸、田产都一并发还了本家。要我说,奶奶和太太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王熙凤应了一声,又苦笑道:“人都没了,再好的日子也总不是个滋味儿。”
周瑞家的以为王熙凤是说自己婆婆,遂道:“大太太也是无福,没能等到大老爷回来,竟在狱中就病去了。”
王熙凤闻言垂首不语,又见外间小丫头捧了熬好的药来,王熙凤便起身,想亲自端着往里间送去。周瑞家的也忙起身,正要接了药,眼尾却扫到门口处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何时进来的,倒像宝玉的模样。
她慌忙扭头去看,可不正是宝玉在瞧着他们笑嚒?
“二奶奶……”
王熙凤接过药正往里间走,忽听周瑞家的叫自己,那语气说不出的奇怪,遂回头看去。
“凤姐姐。”
宝玉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叫了一声。
王熙凤一双凤眼霎那间盈满喜泪,一叠声儿叫道:“宝玉!是宝玉回来了!”
宝玉笑着上前接过王熙凤手中的药碗,径自往里间走去。
屋里王夫人被王熙凤的喊声惊醒,听见是叫宝玉,挣扎着起身叫道:“宝玉?可是我的宝玉自金陵回来了?”
宝玉掀帘进去,将药放在炕桌之上,给王夫人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王夫人泪如泉涌,急不可待地掀被下炕要去搂宝玉进怀。
宝玉扶住自己母亲,亦含泪道:“太太快躺下,儿子喂您喝药。”
王夫人一张枣核脸越发瘦得细伶伶一条儿,哭得红肿的双目犹自怔怔瞧着宝玉,一眼都不舍得眨。王熙凤等人进来将王夫人身后的引枕放好,让她舒服靠着,宝玉便坐在炕沿,一口口喂着王夫人喝下了一碗药。
“太太。”
宝玉见王夫人安静喝完了药,这才任她搂着自己呜呜咽咽哭了一场。
“宝玉,老爷和你大姐姐都去了……我的儿啊……只剩咱们娘俩了。”
王夫人哭一声,说一句,断断续续,只觉自己心里的苦就如一张破败的烂絮,怎么也撕扯不完。
宝玉笑道:“太太,怎就只剩咱们娘俩了?不是还有大哥哥一家嚒?太太放心,不日大哥哥便到家了,还会接上太太同去那新大陆。到时太太即可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王夫人让宝玉说得一愣,忙问道:“可是你大哥哥给你来信了?他果真能回家了?皇上不会怪罪咱们?”
宝玉回道:“太太放心吧。”
王熙凤只当宝玉在哄王夫人高兴,遂顺着他道:“皇上念着珠大哥哥的战功,也再不会淘腾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王夫人顿时止了泪,连连点头道:“好,好啊。宝玉,你也随你大哥哥走,咱们娘仨一处好生过日子才是。”
宝玉不置可否,转头对王熙凤道:“凤姐姐,勿要再流连此间繁华。待珠大哥哥归来,你们全都要随他一起赶快离开才好。”
王熙凤纳罕道:“家中才刚起复,为何要走?”
她话音刚落,外头贾琏掀帘子进了来,面上神色慌张,但见王夫人醒着,他忙低了头换了神情道:“侄儿无礼,不知婶娘醒着,还请婶娘勿怪。”
王夫人道:“不怪,不怪,琏哥儿可是知道宝玉回来了,这才慌张赶来的?”
贾琏这才骇然发觉宝玉坐在炕边,只是恰被站着的王熙凤和周瑞家的挡住了身子。
“宝玉?你回来了?”
贾琏惊喜交加,过去按住宝玉双肩,仔细瞧着他,待要问他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却被王熙凤眼神止住,这才醒悟王夫人尚且不知宝玉曾失踪之事。
几人各怀心事,围着王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辞别,只留宝玉和母亲叙些久别重逢的母子私话。
一出王夫人屋门,贾琏便面色发青,对王熙凤耳语道:“不好了。方才皇上忽然在大朝会上发难,治了你叔父的罪!”
王熙凤大惊失色道:“什么?为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