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到我这里,说岚雨私藏了倒垂荷叶灯的錾珐琅荷叶数枚,另有包金活信数个。我现下再没力气过问这些,你的丫头,你自酌情审理吧。”
王夫人说完,唉声叹气、满面失望地带着人走了。
岚雨吓得扑出来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辩解道:“太太,冤枉,我冤枉,我没有,没有啊……”
李纨则哑巴了一般,跪在地上,目送着王夫人出了自己院子,一声儿也叫不出。
半晌,她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仍旧磕头不迭的岚雨。
“岚雨?真是你?你这眼皮子浅,手爪子贱的小蹄子……”
见李纨颤声喝问自己,岚雨的心哗一下凉了半截。
她膝行几步,抱着李纨的腿哭道:“姑娘,姑娘你别不信我!我同姑娘打小就在一处长大,我何曾偷过姑娘一根针,一条线?”
李纨此时却被气昏了头,王夫人临走时那个失望的眼神,更是叫她如坠冰窟。
“一根针,一条线?那有什么好偷的!咱们原先是穷,却不想你竟……夫人好容易给我派了活计,我却!却叫你给败坏了……我是短了你的月钱还是克扣了你的脂粉?你就这样看见那点子东西便拔不出眼了?”
李纨越说越气,扬声就要喊人来绑了岚雨。
岚雨哭求道:“小姐,小姐呀……我没有……”
见她连连磕头,一旁的小丫头们都不忍心,其中一个就插话道:“人都说捉贼捉赃!大奶奶且叫人去岚雨姐姐屋里瞧瞧,若没有东西,说不得就是有人诬告也未可知……”
岚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哭喊道:“快,快去搜去!我没有,冤枉啊……”
李纨想了想,便叫一个婆子带着几个小丫头去搜了岚雨的屋子。
谁知众人回来后,却拿着两大包东西,说是在岚雨床下翻到的。
李纨叫人打开来看,赫然便是灯上的荷叶及活信。
岚雨急得声音都变了,叫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有人要害我!”
李纨听到那句“有人要害我”,想起日间林之孝家的神色言语,倒觉出了一些蹊跷,她呆坐在绣凳上,任凭岚雨哭喊摇晃着自己,只屏息低头不语。
良久,她搀起了岚雨,缓缓道:“方才是我急火攻心,昏了头了。你便眼皮子再浅,也不会蠢笨如斯,会将赃物藏自己床下。”
岚雨急急擦了泪,连连点头。
李纨扫视了一圈,只觉后背发凉。
她叫那些小丫头都退下,然后单独和岚雨仔细梳理了这件事的始末。
“林大娘今日似是话里有话,咱们一时不妨头,没当即明白过来,她便也不说了。”
李纨和岚雨说道。
“是,是我傻!我哪里想得到,竟会有人要害我!”
岚雨满脸是泪地哭道。
“不是要害你。你一个丫头,害你做什么?这事,是冲我来的。我不过一个寡妇人家,整日在府里谨慎守礼,跟谁也不多话,所以白日里再没往这处想。现下我想明白了,定是有人看我理家不顺眼,要寻衅将我拉下马。”
李纨揉着帕子,将事情想了个一清二楚。
“那,那是谁?咱们要怎么办?”
岚雨的声音都在发抖。
“老太太和太太断不会。你也看到了,她们都巴不得我再能干些,替她们多分担些。会不会是这些管家娘子们……只她们虽背地里嚼舌根笑话我,可也不至于要把我拉下。更何况,有我这不能干的主子,她们倒能躲多少清闲,混多少油水去。如此一来,咱们府里还能有哪个?”
李纨此时冷静了下来,几句话的功夫便将根子揪了出来。
“啊!是那院儿的大太太?是了,能让林大娘欲说不说的,不会是哪个管事娘子。大太太气不过咱们太太能干,又不敢去摸老虎屁股,便只拿捏着咱们这处了。她倒好个盘算,拿咱们当软柿子么?”
岚雨气得咬牙切齿,见李纨一直不吭声,她便问:“小姐何不去回了咱们太太?好叫太太给您做主?”
“怎么回太太?说都是大太太要害我?那证据呢?东西都在你屋里搜出来了,婆子丫鬟都拿眼瞧着呢。而且,即便咱们有证据,说开了去,也只会叫太太为难。你想,太太难道能为了你一个丫头,去质问大太太,和那院儿翻脸?别说你,便是为了我,她也不能妯娌失和。太太为何叫我管家?不过是要寻个可靠的臂膀,能让她省心省力些。我现今不仅没叫她省心,反为她添了麻烦。倘或太太息事宁人,先就捋了我的管家之职,又如何呢?”
李纨低着头,一点点掰开来,揉碎了说给岚雨听。
岚雨傻在了那处,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万全的法子来。
她急得问李纨道:“那,小姐到底是何打算?”
李纨站起了身,拉着岚雨的手恳切道:“如今,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岚雨白了脸,缓缓跪在了当地。
……
“把岚雨撵回了祭酒府?咱们二太太还赏了她?”
贾母撂了正捂着的一个小手炉,有些意外地问赖嬷嬷。
“可不么?大奶奶今儿一早就叫人绑了岚雨,到二太太跟前儿哭诉了半日,她们娘俩到最后,又哭了一回珠大爷。直到外头催着太太去冯家吃酒,方才打住。”
贾母摇头叹道:“这孩子。事情再坏,也不过丢了差事而已,何以就壮士断腕,撵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赖嬷嬷笑道:“老太太,您又以己度人了。您觉得那是壮士断腕,人家未必,人家许是觉得不过脱件衣裳。”
贾母歪头看了看赖嬷嬷,招手叫她近前来,仔细问道:“岚雨可是她自小一处长大的大丫鬟?”
赖嬷嬷点了点头。
“那怎会是件衣裳?先前可人被退婚,我都心疼得紧,不要说被人诬告,撵出去了!不说你们,就是可心那丫头,我现在想起她办的糊涂事和我当时立意要撵走她,这里还一突一突地乱跳呢。”
贾母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向赖嬷嬷叹道:“唉,罢了,我也管不着人家屋里的事。你扶着我,且去外头逛逛去。”
赖嬷嬷扶起贾母,又给她披上一件家常的石青缂丝白狐腋斗篷,戴上一顶卧儿兔,一并喊上可人和鸳鸯等几个小丫鬟,慢悠悠往园子里去了。
“这些日子的迎来送往,我便再不耐烦,也总得见些人。那起子客套虚情,繁文缛节,可把我憋闷坏了。”
贾母扶着可人和意儿,边说边沿着园子里的鹅卵石道走着。
走了几步,她回头吩咐鸳鸯等人小心脚下,又叫她们扶好赖嬷嬷。
“老太太,您可别操心咱们了,且小心些看着路吧。”
赖嬷嬷慌着叮嘱贾母,生怕她摔了。
“我不操心你们操心谁?旁人也不来寻我,我想替她操心还操不上呢!”
鸳鸯不知李纨之事,所以没听明白贾母话里的意思。
可人是知道的,她笑了笑道:“老太太,我现是明白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咱们觉得好的,别人未必认。他人觉得妙的,咱们也给不来。与其替那些不在一路的人费心劳神,反惹一身骚,不如把心意就用在同路的,身边的人身上,不说图什么回报,只图个心顺神畅,好多着呢!”
贾母站住了,歪着身子瞧可人,笑道:“这丫头,这是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