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二人觥筹交错,贾雨村竟不觉得冷子兴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观其言行,却是十足的老成。冷子兴喝得尽兴,便略略讲了自己的身世,又叫雨村生出无限戚戚。
“子兴兄有所不知,某也是自幼怙恃皆违。幼时,家里的雪再大,也无人能为我温一碗汤,盖一床被!”
贾雨村黯然神伤。
冷子兴也唏嘘不已,泪湿眼睫。
见气氛低沉,雨村起身,举杯对雪,朗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整日自伤?你我虽无父母眷顾,却各有良遇,今又偶遇于这雪夜,坐拥红泥小火炉,对饮绿蚁新醅酒,人生之乐,乐之甚矣!”
冷子兴闻言也振奋起来,笑道:“官爷所言极是!此一杯酒,一场雪,一个人,皆是天定缘分,遇见了,便当心生欢喜!大丈夫原该赳赳向前,岂可顾影自怜?”
雨村回头,略带诧异地看向冷子兴,然后疾步走回席间,提壶倒满了酒杯,将满杯举给冷子兴道:“不意子兴兄竟也不俗!嗳,莫再官爷官爷的叫了,倒违了这朗然雪夜情。你若不弃,咱们只兄弟相称,如何?”
冷子兴赶紧接过酒杯,干脆道:“雨村兄!”
贾雨村瞠目弯唇,“嗯”了一声,放声大笑起来。
二人重又坐下,冷子兴便道:“今夜得遇雨村兄,真乃弟之大幸!日后弟还会频繁往来胶东与京城,想来亦会不断叨扰雨村兄。还请雨村兄莫烦了兄弟!”
“哪里哪里,兄若来访,弟当喜不自胜!说来,怕是弟先要叨扰子兴兄呢……”
贾雨村说着,携起冷子兴的手,叫来随行的小厮,打开自己的行李,叫冷子兴帮忙看自己所带的那箱古玩字画。
“今夜酒迷了眼,倒看不真切。雨村兄信得过小弟,小弟感激涕零!不若明日小弟养足精神,也好给哥哥看个真儿!”
见冷子兴如此说,贾雨村也觉有理,遂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翌日,冷子兴果然一早过来,先呵气搓暖了手,不至僵硬,这才逐件拿过雨村箱中的玩器,分门别类细细检视了一番。
末了,冷子兴挨个儿就品相,年代、真假分评了一番,但见雨村只笑不语,拿着一方古砚摩挲着,似要问什么又不好开口。
冷子兴会意,小声问道:“雨村兄,小弟倒有个不情之请。弟这趟收货,所得甚少,正自发愁呢。今见雨村兄手里的这些珍宝,实话说,小弟甚是心动。还望兄割爱,让给小弟几件可好?”
雨村展颜笑道:“前路崎岖,我带着些物事原也累赘,倒要谢谢子兴兄替我分担解忧了。”
二人心照不宣,冷子兴便将其中最珍贵又容易携带的捡出来仍交给贾雨村,并和他说了这些古玩的行价,方便他日后脱手。
较粗笨的那些,冷子兴便都按收购市价多出一成的价钱尽数收了过来。
“雨村兄,弟这里同你交个底,咱们古玩一行是没有定价的。买卖全凭个人爱好,同一样东西,有人出一两,也有人出一千两。只是一些至尊宝货,行里都认的,才有个差不多的定价,只也不能定死。日后,雨村兄若见小弟出手这些物件,高了低了,还请勿怪。”
贾雨村闻言点头道:“某非那锱铢必较之人,银钱上也不大留意的,子兴兄放心。今日你替我分忧,我只领你这份情!”
冷子兴便长揖,雨村也拱手。
二人就此别过,于风雪中便又各赴前程去了。
……
中京昭德三十六年的年节,总算有了丝活气。
京城百姓虽还不敢大肆欢庆,但过年该有的喜庆物事,却是一个不少的都摆上了街市。
就是皇宫内院,也都略点了几盏红灯笼。
贾家两府亦是忙碌异常,王夫人因与贾母商量着置办年事,自腊八以来,每日从早至晚,婆媳二人便没有清闲的时候。
京中及外省各亲眷故交皆要依家酌情办好年礼,只这一项,王夫人便看得头晕眼花。
另有本府的年货采购,庭院布置,家下众人的打赏等等琐碎事务也需王夫人定夺。
贾母从旁协助几日,到底年纪大了,也觉精神不济,倒要歇息好几日才能缓过神来。
宁国府那边因是族中宗祠所在,更是繁忙。
敬大夫人带着贾珍夫妻俩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临近年节,王夫人额角倒贴上了一块儿黑膏药,说是头疼太盛。
贾母瞧着她也觉心疼,便提议道:“你是忙得混忘了么?如今你也是有儿媳妇的人了,何不叫你媳妇出来帮帮你?”
王夫人拍手道:“哎唷,真是,我竟忘了她了!只这孩子过门快一年了,每日除了请安,再不见她多话,倒真叫我想不起她来。这孩子,也老实太过了。”
贾母笑道:“你还说她?你刚过门那时候,不比她还没话?整日避猫鼠一般,早晚也不见吭一声儿,直到有了珠儿,咱们娘们儿才多说了几句话。”
王夫人失笑,摇了摇头道:“年深日久的,媳妇倒不记得了。想来新妇都是如此的。既母亲吩咐了,倒快叫珠儿媳妇来吧,我也好轻闪些。”
李纨自嫁入贾府,一开始的凄惶无助过去之后,她日日瞧着贾母和王夫人皆是和善之人,四时八节都记着她,奴才们也还算恭敬,便也渐渐安了心过日子。
今又见婆婆要重用她,哪里还有不乐意的?
只是李纨从未操持过这等大家中馈,头一次上手便遭封年节大礼,情急之下难免错漏连连,倒惹得下人纷纷在背地里笑她无能。
便是王夫人也忍不住教了她几句,李纨又是个心重的,一时倒吃了心,日夜忧思,就怕惹了婆婆不喜。
贾母冷眼瞧着,不免和赖嬷嬷叹道:“倒是我多事,反害她没了清净。”
赖嬷嬷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福气都是自己挣来的,哪里怨得着老太太?大奶奶为人重德不重才,性子又和软,难免会一时想不开。等过些日子,她也熟了,脸皮也练得厚了,便都好了。”
贾母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倒不是个能脸皮厚的人。罢了,你多提点着她一些,别叫那些势力奴才反坐她头上就是了。”
赖嬷嬷听了,便叫手下的媳妇娘子们从旁提点着,李纨这才慢慢上了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