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雷声里,宝雁惊惧张开睡眼,入目却是一面巨大的白色船帆。
顷刻,又有倾盆大雨砸下,直砸得人睁不开眼。
宝雁抹了把脸,惊觉自己竟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
天边黑云滚滚,船外巨浪滔天。
呼啸的风,冰冷的雨都狠狠刮着、拍着宝雁的头脸。
宝雁刚想站起身,就被风刮得一个趔趄,她赶紧伸手抓住船帆下的缰绳。
雨水拍打下的宝雁的双手,却如成年人的一般大小。
“邦妮!”
耳边忽然传来本森渺茫的呼喊声,似乎在船舷外面,宝雁顶着狂风吃力爬到船舷处,紧紧扒着半人高的木质栏杆向海面看去。
“天呐!本森!”
宝雁吃惊叫道。
本森正站在一只小舢板上,那小船颠簸在巨浪之上,如果不是有绳索连在大船上,恐怕早就逐浪而去了。
“邦妮!跳啊!”
本森穿着奇怪的黑色斗篷,拿着根长长的手杖,冲邦妮用力喊着。
“邦妮!别去!”
甲板上忽然又传来比尔的声音。
宝雁回头看去,只见比尔穿着一顶从头裹到脚的黑色连帽长披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站在雨中,也不知他为何能站得那样稳。
他满面哀伤地拿着一根细细的手杖指着宝雁。
“邦妮,跳下来!快!他会杀了你的!”
本森声嘶力竭地喊着。
“杀我?比尔怎么会杀我?本森又开什么玩笑?”
宝雁想张口说话,却发现她无论怎样用力喊但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你在犹豫什么?我忠诚的信徒。”
一道可怕的嘶嘶声响起,就像有人在用肮脏枯黑、斑驳不齐的长指甲在你耳膜、心间一道道刮着。比尔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那影凑到比尔耳边,嘶嘶暗语。
一道闪电划过,宝雁看见罩在黑色斗篷帽下的黑影的脸,分明似颗硕大的蛇头。
她吓得屏气僵坐在地。
比尔颤抖着将手中细杖对准了宝雁,怒吼了一句什么,那杖尖顿时发出灼目的亮光,化为一道流星冲宝雁额头袭来!
死亡,那是死亡的气息,它裹着炸雷,携着怒吼,刺到了宝雁的眼前。
“啊!”
宝雁惊叫着坐起,窗外正轰隆隆雷鸣,喀嚓嚓电闪。
金彩家的冲了进来,一把抱过宝雁:“囡囡不怕,是要下雨咧!”
翔哥儿也擦着眼屎起身,眯缝着眼儿问:“妹妹魇住了吗?叫得好怕人哩。”
夏雨落地带起的好闻的土腥湿气弥漫在宝雁鼻端,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伏在金彩家的温热的怀抱里,梦中被惊恐和死亡攫住的心慢慢松了下来。
这怀抱叫她想起了籁籁。
放松下来的宝雁开始困惑,怎么会做那样奇怪的梦?居然梦见伏地魔命令比尔杀了自己,难道自己是哈利?波特吗?
宝雁摇头笑了起来。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也许是自己潜意识还在责怪比尔悔婚,于是在梦里加大了他的“罪行”?
宝雁越想越觉得这个梦十分无稽。
“姆妈我没事,只是梦见掉水里了。”
宝雁安慰金彩家的。
金彩家的却仍是担心女儿前番落水怕是落下了心病,都说小儿魂不全,吓丢了魂儿可再难找回。
“等你阿爹回了,姆妈和他商量,哪日带你去城西三清观请个定神符去。”
金彩家的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安慰她,又见女儿浑身是汗,都湿透了寝衣,便张罗着给她烧水洗个澡。
翔哥儿嚷着也要洗,金彩家的就让他等着妹妹洗过再洗。
“又叫我用妹妹洗剩的水啊?姆妈恁地偏心哩!”
“姆妈的心啊,今日偏给我姑娘一半,明日再偏给我小子一半!”
宝雁坐在床上,看着眼前妇人和少年絮絮叨叨、忙东忙西,心中渐感安稳温暖,梦里的阴霾恐惧便散了个精光。
“这个世界再不堪,仍是给了我这样好的妈妈和哥哥。”
宝雁喃喃自语,自穿越以来,她第一次认真觉得这世界还是蛮可爱,蛮可爱的。
这日,贾家东府要大摆荷花宴,珏大奶奶一大早就亲来接着老太太和太太等人先行过那府里。
在座众人纷纷笑说,老太太何曾给谁如此大的脸子?一场席面罢了,等闲人家能请动老祖宗便是荣光了,珏大奶奶可好,倒连午饭也揽下了,到底是老太太的娘家小辈,换做别个,哪里能请得动老祖宗这尊真佛呢?
“甚娘家夫家?我冷眼瞧着啊,就是咱们老祖宗闻着那荷花香,又想贪嘴咧!走走走,赶紧走,东府制的那鲜鲜的西湖莲羹、芙蓉卷子,外加那道荷叶糟酒酿乳鸽,可都支着下巴盼着老祖宗呢!”
赖嬷嬷边说边掺了贾母,作势便要急走。
贾母指着她一个劲儿喊“老货,又编排我”。
众人便哈哈笑着起身,簇拥着贾母一行出了门,坐着轿子往东府行去。
荣府主子们都早早地往东府赴宴去了,贾母便心中体恤西府这些外院奴才们这几日着实辛苦,索性就给他们放了一日的假。
金彩家的就感叹老太太确是菩萨心肠。若不是这一日假,金彩一家哪里就能阖家去城西三清观请护身符呢?
“阿爹,要是你日日都休假就好了。”
翔哥儿边走边跳,一会儿蹦到他姆妈身边,一会儿又去揪他妹妹头上的包布。
“日日休假?还日日过年呢!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有你这张嘴,阿爹休甚假啊!”
金彩拽过翔哥儿叫他规矩着走路。
金彩家的怕翔哥儿继续挨他老子训,便插话说起了府里老太太的菩萨心肠。
“哼,老太太自是好意。可那刘大一家,冯二一家,可都没休假,且和白管事一家在东府侯着差呢!这几日那姓白的没少挤兑我,当我不知?”
金彩冷笑着说。
“阿爹,咱们一家难得这样出来玩儿,作甚说那姓白的。他再挤兑你,也不过就这几日,阿爹只忍着,不行差踏错,他便无法。老太太那样善心,过几日我求了她,她必会叫我们阖家归京的。”
听了宝雁的话,金彩才展了笑颜,拉着女儿的手连道,也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才得了这么个凤凰姑娘。
把宝雁听了个脸蛋儿通红。
一家人说说笑笑便沿着淮水岸边的垂杨柳荫走到了西门口。
此间往来行人热闹非凡,挑柴担菜进城贩卖的农户,南北走货的商行都不稀罕,宝雁还见了一些异族打扮的客商,拉着满车的稀奇药材、皮货在城门口等着官爷验文碟。
“大夏天的贩皮货,这些蛮子傻呢!”
翔哥儿仰脸儿跟自己阿爹说。
“你懂甚?北方过了八月便一日日冷起来了,商人们七月卖了皮货,拉了食盐、谷物又或布匹等回程,正好能在入冬前赶回家猫冬,且过个肥年呢。若晚了,冬日北方那铺天盖地的大雪怕不要埋住人的。”
金彩说得翔哥儿连连点头。
宝雁纳闷,金彩一个南方人怎知北商贩货的事儿。
“我爷爷,你们太爷爷就是北来的参客,有一年挖了根千年的老参,不愿贱价卖与参商,于是带了盘缠到京都自行贩卖。谁知遇见起事,兵荒马乱无人买参,倒被人抢了去,还被打残了一条腿。你太爷气得吐血,又生计艰难,便干脆投了贾家为奴,只求贾家主子能帮他报了血仇。”
金彩小时候常听自己爷爷讲北边参客、皮货商往来走货的故事,于是对这些事很是熟悉。
“阿爹怎地从未同我讲过这故事?那太爷的仇到底报了没有?”
翔哥儿惦记着故事的结局。
“自是报了的。咱们主家贾府就起于那场战事,改朝换代时一仗仗拼杀出的开国元勋,封了国公哩!你祖宗那点子仇还能报不了?”
金彩心中又叹,只是报仇的代价便是世世代代与贾家为奴,只苦了他们这些儿孙了。
只是这大不孝的想法金彩可不敢和儿女讲,敢质疑怨怼祖宗,那还了得?
只有宝雁心中疑惑,不由问道:“太爷残了腿,走投无路,贾家为啥收了他,还帮他报仇?图啥啊?”
金彩愣住了,是啊,贾家图啥啊?
谁家收奴才乐意收个残废的,还要倒贴给他报仇的?这不是收奴才,这是收祖宗呢吧?
“许是主子家一贯便是慈善人家呢!且看如今老太太太太便知道了。”
金彩家的自己心善,便不觉得这件事有何稀奇的。
“还有,阿爹说过太爷是打仗立了大功的,那一条腿不方便怎地还能打仗立功?”
金彩答不出话来,心中着实惊讶,他从小就听这个故事,但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向自诩聪明,却为何还不如宝丫这个小女儿看得深切?
其实,这便是所谓的身在此山中了。
人很难对自小就熟知的事物发出质疑。
因为熟悉,所以习以为常。
就好比金彩从小就被教育要孝顺,父母是绝对的权威,祖宗更是不容任何不敬,那么他便很难去对爷爷的故事有什么质疑,有什么思索。
即便有,也会很快被周围,甚至被自己打消。
可宝雁不同,她是“天外飞仙”,所以她提出质疑就很正常,并非她多智近妖。
翔哥儿则是个标准的熊孩子,他听到“大仇已报”就觉得太爷的故事已经圆满结束,对妹妹的疑问压根儿就不感兴趣,遂早就丢下,眼珠子乱转着东瞅西瞅捡着稀奇热闹瞧不够。
这会儿他便指着一队商行大叫:“好气派!”
宝雁看过去,只见逶迤蜿蜒近百米长的一列商队马车正穿过城门辘辘而过,车头都进了城走到西街拐角了,车尾还在城外呢。
“薛家的商队,可不气派?”
金彩指着那列马车上垒着的整齐箱子说,“那上头都印着薛字呢。”
宝雁心想,这便是金陵薛宝钗家的生意排场了,果然豪富。
一旁翔哥儿问金彩:“阿爹识字呀?”
“再不识字,在这金陵城行走,也需认得贾、史、王、薛四个字呢。不然犯到这四姓上,想活命立足可就难喽。”
金彩说着,带着一家人便走出了城门,关于金家太爷的故事便被丢在了脑后。
一家人说话就到了三清观。
宝雁原想着就是一座道观罢了,哪曾想,这分明是一座道观——山!
宝雁的小短腿从家里走到山脚下就已经倒腾了一个时辰,早酸得抬不起来了。
翔哥儿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上山石阶,便一屁股坐在山脚的石板街上,只咂吧嘴儿就是死活不起身。
金彩踢了儿子两脚,又看看女儿通红的小脸蛋儿,便狠了狠心,数了三十个大钱儿,叫了一竿竹抬给兄妹俩坐了先行上山。
他自己却和媳妇在后头慢慢爬山。
翔哥儿这是头一回坐竹抬,喜得一路上不住地指指点点,扭头左右看着山间风景。
一只灰兔忽然在草丛间蹦过,翔哥儿便猛地偏身纵起指着叫妹妹看。
那两个抬竿的脚夫顿时吃力不稳,坐椅身子便瞬间歪向了一边。
翔哥儿眼看就要栽了下去,吓得两手挥舞乱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