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儿子惶恐!这个家莫说还有母亲,便是单看着哥哥,儿子也是不敢僭越的,哪里当得起一家之主!母亲万不可轻信奸人挑唆,倒不信儿子了!”
贾政连连磕头。
“谁是奸人,谁挑唆了我?没头没尾说的哪里的话?”
“母亲可是听信了可人之言,将儿子与可心想成了那一意违礼的淫奔之流?儿子虽违礼在先,但读书人的风流,却也无伤大雅,不过些许小事,哪里值得母亲生气伤神?”
贾母听了这话,又气又笑道:“小事?珠儿走后,你媳妇好容易得了宝玉,家里刚安生了几日?现今是什么境况?不说夹着尾巴做人,你可好,倒把那个端方的好处也丢了!哪一日我一口气上不来,才能眼不见为净么?”
见贾母仍旧生气,贾政垂头不知如何辩解。
“若你开口跟我要个丫头,我还能驳了你?何苦这样偷偷摸摸的?”
见贾母如此问,贾政忽然也一阵惘然:是啊,自己何苦这样偷偷摸摸呢?
贾政也不明白,为何那日在园子里见了可心,他就那样把持不住了?
那日正是元宵佳节,贾政在外头灌了几杯闷酒,独自走在荣国府花园子里,望着夜色中的大雪压青松,冰凌挂石岩,念及贾珠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冷暖如何,贾政便站在雪地里,落泪嗟叹起来。正垂泪间,却见嫩白的一只小手,捏着一方水红的帕子,递到了他的眼前。
“老爷……”
可心娇怯怯举着帕子,给贾政蹲身福着礼。
贾政定睛一看,见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便嗯了一声,接过帕子叹气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可伺候着老太太歇下了?今儿老太太可又伤心了?哭得怎样呢?”
可心也不答言。
她大着胆子,隔着帕子轻轻托起贾政的手,举到他脸前,又羞又娇,劝他道:“老爷且先擦了泪。这处风大,若叫北风吹了泪眼,看明儿落下病来。老爷若病了,莫说老太太、太太,便是奴儿,瞧着也是心疼……”
贾政心内一荡,不由仔细去看可心。
可心没穿大毛衣裳,身上甚是单薄,汗巾子系着的细腰盈盈一握,此刻在雪地里站着,倒如一把子清凌凌的水葱,瞧着说不出的干净俏丽。
“你叫什么?”
贾政不由就问了出来。
“奴叫可心。”
可心低了头,露出一截白腻腻的颈子。
“好名字。”
贾政进了一步,略低低头,便嗅到可心颈子里钻出的那一缕甜暖的香气。
可心见贾政贴了过来,慌得一个退步,却“唉哟”娇吟了一声,装作崴了脚,软在了贾政怀中。
贾政抱住可心娇软的身子,顿时气血直涌。
“老爷,奴的脚伤了……”
可心在贾政怀里扭了扭腰身,蹭着他的身子,娇声叫道。
“莫动,叫老爷瞧瞧。”
贾政这时再顾不得什么,四下里看了无人,便搂紧可心,带着她弯腰探身钻到了一旁的石桥下……
“定是那晚喝了些酒的缘故。对,定是这般。”
贾政想到这一点,顿时像有了底气般,望着贾母惭愧道:“儿子那日多饮了两杯,想是热酒烫着心……”
贾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即便那日是酒气作怪,可是之后的那几次呢?
“灌多了黄汤就安生挺尸去!倒跟你哥哥学这毛病!”
贾母怒得抓起手边的团扇就要去砸贾政,手扬到半空,又无奈落了下来。
“老公爷时常说我,慈母多败儿。我也后悔对你们兄弟太过慈软了!”
贾母拿扇子掩面,哭起了过世的老公爷。
贾政听见贾母言及父亲,也潸然泪下,膝行到贾母跟前,拜倒在她脚下,痛哭了一场。
末了,母子俩都哭了个痛快后,该解决的问题却仍旧要解决。
“求母亲宽宥,把可心给了儿子。总不能叫儿子的骨肉流落在外。”
贾母愕然看着贾政。
“你真想认下那孩子?”
贾政一脸不解道:“为何不认?”
“我有珠儿、元姐儿和宝玉,再不稀罕那小妇养的。趁着月份不大,咱们好生打发了她,也不叫你媳妇知道,难道不好?”
贾母狠下心打算着。
她愿意犯下这等阴司罪孽,只求个家宅安稳。
至于可心,自轻自贱之人,只得自求多福。
“万万不可!那是儿子的骨肉,母亲怎能如此狠心绝情?”
“好,好!我这都是为了谁!”
贾母气得双目泛泪,心凉了半截,又颤声道:“我是那狠心绝情的,你别来求我,你去求你媳妇去!”
贾母扭过脸,不再看贾政。
“王氏一向贤淑孝顺!儿子已使人去唤她,母亲的话,她不敢不听。”
贾政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伤了母亲的心,提及王夫人,他反松了一口气,如此说道。
“你!”
贾母扭头望向这个儿子,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被人称道,规行矩步的儿子,变得如此陌生。他是那样轻松地,理直气壮地在请求自己母亲出面,去命令自己妻子给他纳妾。
“一滩糊涂泥!”
贾母恨声说道。
贾政从未想过自己妻子的感受,男人三妻四妾原本就是正常的,他羞愧的,不过是不告而纳,违了礼法。
贾政也从未想过自己母亲的感受,他请母亲出面安抚妻子,给他纳妾,好似这原本就是母亲的职责。
好比他幼时饿了渴了就找母亲,长大后,他想要个丫头,自然而然也找母亲。
贾母恨得牙痒痒。
她这个儿子竟是白顶着一副大人骨架,心里的成算却连个孩子都不如。
“我同你媳妇一向婆媳和气,你却叫我强压着她给你纳妾。你可想过,你媳妇会因此同我生分,生出嫌隙,甚而恨上我这个恶婆婆!”
贾母忍不住,将话讲了个明白。
贾政却瞪着眼睛道:“王氏焉敢!她断不会做此大不孝之举!”
贾母凝神看了他片刻,觉得自己再和这个糊涂蛋多说哪怕一句话,恐怕都会被他即刻气死过去。
“好。我便同你媳妇儿说去。”
贾母干脆应下了。
贾政愣了一刻,随即喜不自禁,给贾母磕头道谢,连声说:“还是母亲疼惜儿子。”
贾母再不看他,心灰意懒,挥手叫他先出去。
贾政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在场,更可少了些尴尬,于是乐得清闲。
他临走时,还交待赖嬷嬷,待王氏走后,再派人去知会他一声,他要再来贾母处听消息。
贾母按住自己额头,喃喃自语:“老公爷,您也瞧见了。这个家撑不住了,早晚是个散。你走那日就说了,叫我只看住珠儿,若珠儿不成,就叫我有一日且乐一日。唉,我还说你老背晦了。如今看来,还是你看得明白。老公爷,只待哪一日不成了,我就眼一闭,找你去。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了,我烦了、累了……”
贾母说完苦笑了一下,良久,她扬声叫外头的赖嬷嬷进来,交待她去请王夫人来。
“当一日和尚还需撞一天钟。”
贾母自嘲道,然后端正坐着,等待王夫人的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