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雁缩回手,贾母不解又好笑地看着她。
“我……赖嬷嬷说,不能在老太太跟前不规矩。”
宝雁低头编了个借口,不敢说自己吃惊是因为籁籁头上也有同样的伤疤。
而她小时候从楼梯滚下,那伤疤好了后,籁籁也搂着自己说过、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
“又不是官爷的乌纱帽儿,摸一摸有甚不规矩的?再者说,规矩二字,向来是写给旁人看的,谁还真拿了来拘着自己?”
贾母说完自己暗笑着摇了摇头道:给一个小丫头说这些做甚?她又听不懂。
“老太太说的,那是主子们的规矩。奴婢们要守的规矩,没有那样便宜呢。”
宝雁低头讷讷。
贾母眯了眼看她,心中纳罕:小丫头竟能说出这样的灵透话来,难道,她果真遇过仙不成?
“哦?你倒说说看,主子和奴才的规矩有何不一样?”
“一个是制规矩的,一个是守规矩的,这便是最大的不同。那制规矩的,更懂规矩的明处和暗处,好处和坏处,守得处和守不得处。那守规矩的,便只知明处、好处、守得处,纵知道了暗处、坏处、守不得处,也多不能或不敢呢。”
宝雁冷声回答道。
此时的宝雁有了豁出去的想法:眼前的贾母再像籁籁,她也并不是!
这里不是自己的家。
与其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当个伺候人一辈子,被男主子觊觎,结局或死或出家的草芥奴婢,不如这会儿就惹怒了贾母,被打死,或被撵出去,倒落个干净。
“也许死了就能回亚城了吧?”
宝雁想道。
贾母略讶异地看着宝雁又问:“你说我是制规矩的?我却觉得自己也是守规矩的。那这世上的规矩,到底是谁在制,又是谁在守呢?”
“你给我制,我也给你制。守不守的,谁有本事谁说了算呗。”
宝雁对这个主子奴才,人命如草的世界满心厌倦。
“哈!这话解得妙。可见我还是没本事,不然,怎就叫这规矩制住这许多年呢?”
贾母并不需宝雁回答。
她起身站在亭子飞起的一角檐廊下,缓缓说:“你这孩子果然是遇过仙的,很有一颗灵心,一双慧眼。”
宝雁咬牙说:“我是遇见过一个道士,人人都说他是神仙,我却觉得他就是个大骗子!”
“哦?他骗了你什么?”
贾母看着咬牙切齿小脸儿鼓成包子的宝雁,越发起了兴致要逗一逗她。
“他骗我……骗我活在这个世界里!”
宝雁彻底不管不顾了,她钻进了“大不了死回去”的牛角尖,索性说个痛快。
“我死后要去的那个世界,没有主子奴才,只有人人平等的法律。权势财富是高人一等,可至少不能轻易就取人性命。人也可以活得与众不同,虽然庸众还是会指指点点,但他们无权治你的罪,无权打杀了你!女人和男人一样,大家都自由选择婚姻和工作。更没有什么皇帝,我们自己选举出领导人。”
宝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是忌讳害怕,而是脑海里浮现出美帝现任总统川普的光辉形象,宝雁便心虚跳过这一部分,小手一挥总结道:“反正在那个世界,我爱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要不违法。”
贾母居然一点儿都没吃惊或发怒,除了“没有皇帝”这句话让她警醒地左右看了看。
宝雁一气儿说完,把自己站成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颗心狂跳着蹦到了喉咙眼儿。
一心求死是一回事,可死到临头,那却是另一回事。
宝雁眼一闭,心一横:不就是死回去嘛!
可是,一闭一横了半天,却没听见贾母有任何动静。
是被自己吓坏了?气呆了?还是已经跑去喊赖嬷嬷来了?
贾母却并没有像宝雁预想的那样,说她疯了,中邪了,又或者直接便叫人拿了她这个妖精。
贾母只是疑惑得看着面前这个闭目抿唇,一脸壮士就义态的小丫头,继续问她:
“你说的那个世界里,人可要穿衣吃饭?”
“哎?”
宝雁睁开了眼,感觉剧情走向不大对头呢……
“就是你说的那个甚样平等世界,人人可还要穿衣吃饭?”
“嗯,要啊。”
“哎,那还不是一样的!”
贾母悻悻然。
“我还当那活神仙真带你去了天界呢!想来,那或许是他修炼仙法的洞天福地也未可知。”
“不是的,不是的!那里比天界还好一千倍一万倍!”
宝雁简直想尖叫,原来不是剧情走向歪了,是自己压根儿没把事情说直。
“那里有Disneyland,有HBO,有livesho,有movie,有博物馆,还有冰箱、洗衣机、飞机、汽车……或许再过几年,还有家务机器人。AI会来个大飞跃?最重要,有WiFi,最最重要,有doctor!”
中英文混杂一阵乱飙后,她辜宝雁今天压根儿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荣国府的西角门儿!
看,在这个万恶的旧世界,奴才死了都不能从正门死出去呀!
“哦?”
贾母理了理衣袖,笑说:“还真是遇过仙的!这么些个古怪词儿,难为你记得清。我虽不知你说的都是些甚样劳什子,可我却明白,那里的人仍需穿衣吃饭,那便还是人,不是神。既是人,那就到哪儿都一样。万般都会变,人性可不会。”
贾母刮了刮宝雁急得皱成一团的小鼻子,不急不躁地笑说:“我且问你,你说的那个世界,是不是有人终日为衣食奔波劳碌,有人则一落草便能安享富贵荣华?有人当官治学,有人经商种田,有人帮闲,有人卖艺……总之,每人每户都需有个营生才能养活自个儿?”
“呃,是吧。”
“更有人善,有人恶,有人慨,有人吝,有人俊,有人丑,有人智,有人愚……有人子孙满堂,有人孤苦伶仃,有人信神问道,有人满面俗尘。是也不是?”
“是……是的。”
宝雁愣住了。
“譬如那棵树,这根枝杈比那一根粗些长些高些远些,离天更近些,也多了些叶子和生机,可二者同根同系,本质上,有何差别吗?”
贾母指着一棵梧桐问宝雁。
“没,没有。”
所有的历史都是现在?
真得本质都一样吗?
“可是,那里有的这里都没有啊?”
宝雁大声反驳。
“那里有的,这里都没有,可这里有的,那里又都有吗?”
贾母好奇问道。
宝雁懵了,默默摇头。
譬如眼前这个和籁籁长得一摸一样的老人,譬如会把自己抱怀里摩挲的姆妈,譬如那个胆小俗气却能关键时候把自己护在身后的哥哥,还有说善书的,捏糖人的,咸香的板鸭子……
那个心中的家乡,叫亚城的地方,就没有啊……
“三千世界,各个不同,佛经道书里原都说过的,没甚稀奇。”
贾母抚着宝雁的头说:“可怜见儿的,莫再说那神仙道人是骗子了,许是你见的那个世界骗了你呢!”
“那个世界骗了我!”
宝雁惊骇得无以复加。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又或者,就如《骇客帝国》里的世界,哪个才是实,哪个才是虚?
而且,那个世界真就如记忆中那般美好吗?
贫穷、战争、疾病……
掩在平等表象下的种族歧视,各阶级间的巨大沟壑,大多数人贫乏荒芜的精神世界,人们对金钱权势无底线地追逐……
只因是故乡,月才分外明?
宝雁冰凉着一颗心,想到以前籁籁还总说金陵就比亚城好千倍万倍呢。
“鸳鸯,好孩子,莫怕。理它哪个世界,甚个神仙呢?你现叫鸳鸯,你老子娘就在后街住着。”
贾母摸了摸宝雁的脸蛋儿告诉她:“且抓住你抓得住的,才能好生过日子呢!”
见小丫头仍旧呆呆的,贾母便拉了宝雁的手,出了亭子,绕到假山石子后,踏着石板桥问她:“那日你就是从这里落水的?”
宝雁恍惚答是。
贾母便想,这孩子恐怕是失了魂魄在此处,然后残魂又被那神仙道士拘了,不知曾去往了何处修道之地,所以才见了那些光怪陆离的光景,便一时拔不出心神也是有的。
“和你一块儿落水的,好像还有个丫头对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