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老太太有先见之明,早放了我们一家子的奴籍。可主子们都煎熬着,我们哪里就能在家安享?便是龙潭虎穴,老太太在,我便不能不来。守门的官爷见了钱,哪有不放我进来的,又不是家里人要出去。”
鸳鸯心中感动,扶着赖嬷嬷道:“嬷嬷身子不好,叫你媳妇来看看也就是尽心了。”
“呸!快休提那起子没良心的!现如今我们家里那俩孽子和他们各自的媳妇都正闹着分家呢,唉,哪个我也使唤不动了。这主子一倒,他们翅膀倒硬了。也是我的错,我常教导他们要向上爬,要出人头地,要离了奴籍……”
赖嬷嬷絮絮叨叨着,向鸳鸯诉说着。
鸳鸯看了看她满头的银发,想起了自己儿时在金陵,头一回见到赖嬷嬷时的情景。
“嬷嬷老了,再别和儿女们淘气。想来也属平常,嬷嬷和老太太是一辈子结下的缘法和情分,小辈儿们哪里能明白?大难临头,夫妻还劳燕分飞呢,更何况不过主仆一场?嬷嬷能来,是嬷嬷的情分,他们不能来,也是他们的本分。”
赖嬷嬷见鸳鸯如此说,顿时老泪纵横道:“什么本分?不过是忘恩负义!难为你还替她们说话来宽我的心,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心里好受才如此说的。可是往上爬归往上爬,人不能忘本啊!鸳鸯,他们不像你,你是个好孩子,唉,咱们老太太瞧人从未走过眼,但凡入了她眼的,便没有不好的。”
俩人说着话来到了贾母的榻旁,鸳鸯扶着赖嬷嬷在一旁坐下,过去伸手探了探贾母的额头,笑道:“老太太无事的,先睡一晚,明日我便替她医治,包管她康复如常。”
赖嬷嬷顿时止了泪连声念佛道:“这是老太太素日行善积德的福报。我老婆子倒要活得长久些,多瞧瞧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说完,她便拉着鸳鸯过来坐下,向她讲述起方才李纨过来的一场闹腾。
李纨一房因与贾府罪过无涉,是以并未招致抄捡,反因祸得福,按着贾珠的名头,额外从抄没的家产中分得了一份。加上前番李纨伙同赵姨娘母子暗中搜刮的那一份,他们一房竟成了贾家最富庶的一支。
贾兰将大部分财产都变卖了,或在城外置地,或换成足金藏在了他亲祖母家里。
“老太太,孙媳妇自来是笨口拙舌,又无半分才干,在老太太眼中,不说凤姑娘,便是她跟前的平儿怕是都不如的。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凤姑娘如凡鸟入笼,老太太心爱的宝二爷啊林姑娘啊,还有那外路的亲戚宝姑娘们都离了老太太远走高飞了,倒是孙媳妇这般素日拙笨老实的,无灾无难的,得以留下来伴着老太太了。”
李纨坐在那里静静说着话,脸上神情却有些癫狂,猛一望去,竟像极了她去世的母亲。
贾母默然躺着,闭目倾听,眼角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赖嬷嬷在一旁看着心疼,过去劝李纨道:“大奶奶若怨恨老太太,实在是太过糊涂了!老太太若有半分法子,哪里会漏下你们母子?更何况,如今大奶奶也瞧见了,留下你们母子是最好的法子。家中的罪过再追不到你们孤儿寡母身上,你们仍可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大奶奶,你要明白老太太的苦心才是。”
李纨忽地起身,伸手指着赖嬷嬷道:“苦心?哼,还真是苦心,不过是苦心骗了我十几年!珠大爷没有死,没有死!他有妻有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其乐融融……”
赖嬷嬷欲言又止,颤颤巍巍要去再劝,却被李纨一把推开。
李纨箭步上前,附身将脸垂到贾母面前,死死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问道:“老太太,你日日瞧着我守活寡,敢问是何感受?”
贾母倏然睁开双眼与李纨对视,李纨吓了一跳,抬起身子后退了一小步,但又随即止住步子,怒目瞪向贾母。
“痛、心、疾首……”
贾母抖着嘴唇,流着泪,对李纨说出了这四字。
李纨一愣,随即不屑地笑道:“为我痛心疾首?我不信!若果真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为何不让我们夫妻团聚?你就是瞧不上我,你就是由着一己喜恶活生生拆散了我和珠郎!”
一旁赖嬷嬷见李纨越说越离谱,出声叫道:“大奶奶莫要再怪老太太。大奶奶仔细想想,当年分明是你自己执意要嫁进来,后来老太太几次三番委婉暗示你可改嫁,也是你自己拒绝了的。再者说,珠大爷之事,又哪里是老太太从中作梗?大奶奶莫再自欺欺人,若珠大爷有意认下你,老太太又为何要阻挠?”
赖嬷嬷气恼李纨黑白不分,索性就给她分说个明明白白。
“你什么意思?不,不是,不是珠郎不认我,绝不是!”
李纨扑过去死拽着赖嬷嬷的衣袖,要她讲清楚。
赖嬷嬷便坐下,不顾贾母的摇头劝阻,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形说了个纤毫毕现。
“叶莲?便是,便是我母亲当日在城外见到的那个高个儿妇人?就是因为她,珠郎才不要我的?”
李纨喃喃自语,也不待赖嬷嬷再回答,她便自喉中发出一阵悲鸣,跪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甚至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李纨就那样尽情地哭了一场,随后便擦干了眼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转身朝着自己院子走去了。
都说以往的李纨是槁木朽灰,可在赖嬷嬷看来,此时此刻的李纨才真正是死透了的,仿佛连背影都是灰白色的。
鸳鸯听得一阵唏嘘,但随即又道:“如此也好。大奶奶一生只活了徒有其表这四字。如今,不管再苦也落了个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希望她从今往后能悟了,守着兰哥儿好生过日子,尽享天伦之乐。这未必不是另一番人生境界。”
赖嬷嬷却摇头道:“若她能有这份心境,她便不是咱们大奶奶了。人呐,一啄一饮,都是定数。”
……
“二奶奶现下如何了?”
小红肿着两只眼,捏着薛姨妈的衣袖哭着问道。
“除了老太太一人,二奶奶等两府女眷皆收押进了大理寺的女牢。”
薛姨妈边说边哭,她几夜之间便花白了双鬓,脸上干涩的皱纹也显得更深了几分。
一旁刘姥姥听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脚脖子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前番不是围了一回了?我还说兴许这道鬼门关就那么平平安安过去了,怎地,怎地就这般田地了?他姨太太,可打听出什么罪名了?咱们太太和奶奶都是菩萨一般的人儿,又能犯下什么大罪过?”
刘姥姥哭得涕泪齐下,仰脸儿问着薛姨妈。
“都说是太后娘娘恼恨顺王与王家舅爷,又无处发泄,便寻了贾家出气。又有赵姨娘那狗东西,竟栽赃说什么珠哥儿还活着,安了欺君之罪给姐姐姐夫。那边东府里的罪名更大,说是珍哥儿给去了的蓉哥儿媳妇使了什么僭越的棺椁。更有家庙里的宝珠出首状告你们珍大奶奶勒死了蓉哥儿媳妇。”
薛姨妈说完这几句话,顿时捂着胸口连呼罪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