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凤姐姐呢,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爽利模样,也不知如何给人家当媳妇的,可受了什么委屈不曾?”
秦可卿和鸳鸯说着话,又忽然红了脸,连连告罪道:“鸳鸯姐姐,我不是说你们老太太、太太不慈和,我……”
鸳鸯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可卿的脸蛋儿。
“我知道的。偏你这样小心,和我说个话也这样瞻前顾后。怪道二奶奶说,要论心思细腻,一百个她也比不过你。”
“我哪里能和凤姐姐比?”
可卿垂了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哪里都能比。便是二奶奶自己都说,她也颇见过些美人儿的,却都没你杀眼睛!我亦深以为然。”
鸳鸯看着可卿羞红的脸颊,点头赞道。
可卿则羞得举起手里的活计,遮住自己脸庞笑道:“你和凤姐姐都不是正经人,惯会打趣人。”
二人正说着,外间本森进了来,呲牙笑道:“可卿妹妹是古今中外第一大美人,比尔也曾和我说过,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都没你好看!”
可卿慌得手里针线掉了一地,拉着鸳鸯的手,睁着一双秋水翦瞳,惶恐无措地冲鸳鸯拼命摇着头。
“唉,你这性子总要改一改。我哪里会因为比尔夸你一句就在意呢?他纵夸你百句千句,心里头也只会觉得我最好。”
鸳鸯说完,得意地抬起了小下巴。
可卿被她逗笑了,放下心来,又瞧着她无比羡慕地说:“姐姐如何能如此洒脱?倒颇有魏晋之度,林下之风了。我却总是拘泥,便是心中再想,总也说不出,做不到,总怕人背后笑话了去。”
鸳鸯想到书里的秦可卿郁郁而终,虽有影影绰绰和贾珍之事败漏之故,可最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她这个凡事思虑太过的本性使然。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人言虽可畏,但你先做到心中磊落,又何惧人说?”
鸳鸯劝了可卿几句,可卿低头咀嚼这几句话,叹道:“知易行难。”
正说着,忽听院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大喊大叫起来。
本森开了门问道:“谁呀?”
“你祖爷爷!”
只见大雪地里站着个佝偻身子,裹着一斛珠羊皮袄子的老头儿,正背着手冲本森吹胡子瞪眼。
“老人家,你且先仔细瞧瞧我,咱俩颜色都不一样,您要是我祖爷爷,那我祖奶奶给谁戴的绿帽子?”
本森自从学了中州话,贫嘴打脸的功夫一直势如破竹,见血封喉。
那老头儿气得一个倒仰,破口大骂道:“小黑杂碎,也不去打听打听,你焦大爷爷也是你能够得着说嘴的?毛儿都没齐的小崽子们,整日里能吃香喝辣,还不是爷爷们当年真刀真枪给你们拼出来的,现下一个个的竟敢给爷爷挺腰子了!”
鸳鸯不由得扶额,原来这老头儿就是那个日后骂得宁国府上下都狗血淋头的老仆焦大啊。
可卿拉了拉鸳鸯二人的衣袖,小声提醒他们道:“这是珍大爷府上的老管事。”
这时,外头贾珍随着比尔和神父们进了后院,他皱眉道:“焦爷,您老何苦跟孩子们置气?快上前头,长丰他们还坐等您喝酒去呢。”
焦大骂骂咧咧道:“珍大爷,你也甭替那起子黑心奴才打转圜,他们喝酒偷懒又哪里敢叫我瞧见。你瞅瞅,这一车的东西便就这么堆大雪地里了,竟都叫我来搬弄!”
原来焦大跟着贾珍往教堂这处送吃食,他见下人们偷奸耍滑,便上前去呵斥了他们几句,那些家丁就起哄拱着他道:“焦爷爷既如此忠心勤谨,何不下力气做个表率?不然只嘴上教训咱们,又叫哪个服气呢?”
焦大被激了起来,便嚷嚷着自己动手搬起了东西,那些家丁见此却都一哄而散,跑去前头躲懒去了。
焦大累得气喘吁吁从柴房出来,这才惊觉自己上了当,所以满腔怒火都发泄给了本森几人。
贾珍笑道:“那些猴儿们惯是没大没小,您老快歇下,等我捶他们给您老出气可好?”
焦大犹自道:“珍大爷,不是我倚老卖老,就那几个懒骨头,若老国公爷在,早鞭子抽飞了他们!偏珍大爷手软心软,镇日纵得他们没个奴才样子!”
贾珍听了这话,一时脸上便有些下不来。
秦可卿便自屋里出来,绞了热布帕子给焦大递了过去,又请他进屋烤火取暖,焦大这才怒气渐散,好好说起话来。
鸳鸯此时还未吃饭,便先告退,和比尔、本森吃饭去了。
焦大和贾珍便喊贾府下人过来将东西搬进柴房拾掇齐整,他们俩自在炉火旁坐下等着。
“这样大雪,珍大爷怎来了这里?”
秦可卿远远坐在孩子们当中,一边给睡醒的几个小丫头穿衣裳,一边问着贾珍。
“那边府里老太太怕毕太医这处遭雪灾,赶着叫人来瞧瞧,偏琏二兄弟的屋里人病得竟是有些不大好,他便托了我来。不曾想可儿你也在,倒好些日子没见你和你爹爹了。”
贾珍说着话,抬眼往秦可卿那里看了一眼,哪想只这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动眼珠子了。
透过昏昏黄黄的光线,在一群小孩子乱蓬蓬的小脑袋中,秦可卿的脸庞宛如一轮明月,将这陋室照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宝光流转,晶莹剔透。
贾珍惊喜交加,没想到自己当年救下的那个好看的小丫头,竟出落得如此倾国倾城了。
“她今年总也有十三四了?也不知将来会花落谁家,可叹我竟是没福了……”
贾珍心里痴痴想着,一双眼便渐渐直了起来。
“虽是老太太的吩咐,我却只感念珍大爷的心存善念,不然这饮风嚼雪的,换成别的大爷们,还不是随便打发个人来便罢了。”
听秦可卿如此说,贾珍更如饮了仙酿一般,径自生出了醉生梦死之态。
其实,他不过是因为大雪连着在家窝了两三日,今儿偶一兴起,借机出来逛逛罢了。
但可卿这样一说,贾珍却也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善心人,真真儿做了件大好事。
自敬大夫人去后,再也无人如此夸过他了。
贾珍想到了自己母亲,就笑吟吟、痴呆呆,却又双目含泪瞧着可卿瞧,越瞧越觉得她真真儿是个“可卿”。
秦可卿见贾珍也不说话,坐在炉火前只管瞧着自己傻笑,一时羞红了脸,便赶忙偏过头去,背转了身。
就像忽然吹灭了仅有的一盏明灯,贾珍只觉眼前一暗,急得恨不能过去将可卿的小脸捧在手心瞧个够。
一旁焦大叹了口气,咳了一声儿,贾珍觉醒,这才转了头不再看可卿。
……
中京这场雪,直下了七天七夜才停下。
南城几处平民铺坊被大雪压塌了上百间,冻死冻伤的百姓更是成百上千。
大雪一停,内城还好,外城诸多小门小户之家都要从窗户跳进跳出,因为大雪把门都堵死了。
贾府内外都开始清扫积雪,有几处老旧的库房也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坠,但大冬天里,也不好寻人修葺,只得先由着它了。
官府调度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各处清扫街道,宫里太后也带头在外城的几处寺庙、庵堂内设立粥棚,让房倒屋塌的受灾百姓先得以温饱。
贾家的馒头庵和铁槛寺都成了临时的救灾处,几日内便住满了京城百姓。
这一日,大内大明宫总管大太监戴权忽然亲自到宁国府下传了太后旨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