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疼。”
薛蟠扯了他奶娘的衣裳,咧嘴儿望着宝雁笑。
“纵不疼,敢打我蟠哥儿的头?没教没养的贱蹄子,合该剁了手爪子去!”
金彩家的听了,心道:“谁又是上赶着同这位小爷玩儿的?孩子们玩耍打闹罢了,如何就这样作践着骂起人来了?”
她便拉起宝雁翔哥儿就要走。
“一家子下贱玩意儿!也配同咱们爷一处玩儿?”
金彩见那妇人不饶人,也生气了,又怕薛家较真儿,遂告了罪,护着家人往外走去。
“别走,别走!”
薛蟠好容易寻到个有趣的玩伴,急得叫起来,踢着他奶娘喊:“坏!坏!”,又噔噔噔跑上前拉着宝雁回头冲薛家奴仆喊道:“买,买!”
宝雁低头同他说:“我又不是物件儿,多少钱你也买不着。”
薛蟠涨红小脸儿说:“钱,我有钱!多着哩!”
翔哥儿在一旁偷偷和宝雁说:“这小爷是数钱数傻了?”
那奶娘赶上来抱住薛蟠,连声儿安抚他:“好好好,买了这小丫头。凭她是谁,看那穷酸模样,也不是甚小姐姑娘。谁咱们买不得呢?我的哥儿,别急坏了身子……”
金彩家的听了气得倒仰,又碍于薛家势力,一家人匆忙就要走。
薛蟠跺脚喊着“买”,看宝雁还是要走,竟就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奶娘便喊人拦了金彩一家只不叫人走。
正乱时,薛虓带着管家从观主房中出来,到后院寻薛蟠,见儿子奶娘如此行径,顿时拧了眉头。
薛府大管家,名叫付贵的一个中年男人赶紧上前,喝止了奶娘及众仆。
薛蟠见父亲来了,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怯生生站着,仍撅着小嘴。
付贵上前询问,金彩便说了经过,表明了自己身份,特指了宝雁说是贾府老太太跟前儿的小丫头子,是以不敢自卖自身,另投他主。
付贵听了,明白金彩心中有气,又知他们是贾府的人,还在贾母跟前听差,便忙叫仆人拿了一袋银稞子塞给翔哥儿,连声说府中仆妇无状,教唆了小主子,还请勿怪。
宝雁只想把那银子扔回去。
有钱了不起吗?
不过一歪头,却见翔哥儿拿着银袋子笑成了花儿,宝雁气得狠狠捅了他腰一下。
“哎哟!”
翔哥儿吃痛叫了出来。
“小哥儿可是方才伤到了?罪过罪过。”
付贵说着,使眼色给仆人,又塞了第二袋银子给翔哥儿。
金彩连连拒绝,说不过小儿玩闹,怎当如此?
“我薛府主母与贵府主母二太太乃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两府家下众人也原该和气亲热才是。”
付贵说着,便叫人好生送了金彩一家下山。
薛蟠咬着小手指头眼巴巴看着宝雁走了,垂头丧气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哭叫。
薛虓看着儿子,心中窝火。招手喊了付管家,只说要打发了那奶娘去。
薛虓夫人王氏正月里平安诞下薛宝钗,见女儿生得玉雪可爱,薛虓着实疼爱。
却不料宝钗长到半岁,总是气喘不定,发作时往往嗽得小脸发红。
薛家请了几个金陵名医,都说是胎里带着的热毒,只能拿药压着,却无法去根。
昨日小宝钗又喘疾发作,嗽咳不住,好一番请医问药才将将止住,薛虓夫妇皆担忧不止。
听人说城西三清观观主制得好丹药,于是今日一大早,薛虓便带了儿子来求药。
“慈母多敗儿!”
薛虓看着儿子无可奈何道。
“奴才回府就禀了夫人,撵了这奶娘,再不叫人教坏了小主子。”
付贵说着,又提醒薛虓要赶紧回城,晚间还要赴贾府的荷花宴去。
薛虓便叫付贵抱了薛蟠下山,不叫那奶娘再近前来。
金彩一家手里意外得了两袋子钱,也大方起来,雇了三顶抬竿不说,下了山又雇了牛车,一家子坐了悠悠晃进城里。
“阿爹,妹妹怎地那样机灵?心眼子怎就那样多?我先还怨她狠狠捅我腰眼子作甚!谁知,嗬嗬,嗬嗬嗬,竟就叫她又捅来一袋银稞子哩!”
翔哥儿翻弄着金彩手里的银袋子咧嘴儿笑个不住。
宝雁愁得不能行。
“好生跟你妹子学着吧!能学了你妹子三成的聪明,我也不愁你了。”
金彩看着宝雁,眼神简直像看一个小金人儿。
“好稀罕那银子吗?口口声声要买了我姑娘,谁又乐意要他家脏钱呢!”
金彩家的看宝雁无精打采,以为又吓到了女儿,于是搂着哄她。
宝雁登时只觉得眼前有了光亮,还好,还有姆妈这个心思正的在。
她反身伸了胳膊笼住姆妈的脖子,打心眼儿里欢喜:“姆妈,咱不稀罕那银子。等女儿日后自己凭本事给姆妈挣钱,不要说几个银稞子,大金元宝都给姆妈挣来呢!”
金彩家的乐得摩挲着女儿说:“好,好囡囡。”
宝雁自己都没发觉,她那样自然就叫出了“姆妈”二字,那样自然就说出了“以后如何如何”这样的话,就好像,这里真是她的家,她永不会离开一般。
一家人欢欢喜喜,沿途又买了几屉好香的小笼包子,吃得翔哥儿流了一手的油。
到了晚间,一家人洗漱完毕仍躺在竹榻上,在院中自在纳凉。
宝雁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好得很。
“砰砰砰”,忽地有人敲门。
“这早晚儿,谁呢?”
金彩应声去开门。
却是良婶子带着儿子急惶惶进了院子。
“你们可知?白管事家的,没了!”
“甚?没了?怎生就……”
金彩家的吓了一跳,忙拉了良婶子坐下细说。
良婶子夫家姓陈,儿子陈书新在府里做账房,正是之前翔哥儿嘴里羡慕的“清闲拿银子”的那位胖丫哥哥。
“今晚的荷花宴席虽说是东府办的,可保不齐咱们府里主子有需,我们也要预备着有人来支领银钱。”
书新说他和师傅吴新录,陪着京中府里回来的库房管事吴新登,既吴新录的亲哥哥,仨人在府中账房守着。
后见晚宴已完毕,大家便准备锁门回家。
忽然几个仆妇拿了王夫人发的对牌,要支领一百两银子,并要开了库房取两匹并蒂莲花云锦,一对官窑梅瓶。
一百两也不算小数目了,书新和师傅仔细对了那牌子,又问因由。
仆妇便说主子吩咐的,勿要多问。
吴新录便作难,银钱支领岂可无由?回头查起帐来算怎样呢?
那仆妇皱眉嫌他啰嗦,只说,你写了是二太太的赏钱就好。
吴新录只好写了支给她们,又请几个仆妇都好生在自己名字旁按了手印。
又叫来库房管事也接了对牌,开了库门,现寻出东西交予仆妇们收好了。
众人疑惑,这些东西,日常主子们赏给哪个下人做婚嫁添妆或彩礼倒是常见的,但没听说府里何人有喜事啊。
再者,主子们今儿都忙着宴请宾客,二太太怎地忽剌巴打发人取这些东西赏人呢?
几人正纳闷呢,又有婆子赶来,拿着对牌吃吃说要领二十两丧葬银子。
三人更加纳罕,好好的晚宴,领甚丧葬银子?为谁领呢?
待听得是老太太赏了叫装裹白管事家的,书新惊得笔都掉了。
那白管事家的才三十许,身体一向康健,晚饭前还好好的,领着几个仆妇给账房这边送了饭来,还说她要赶着去东府伺候宴席呢,怎么就突然死了?
三人再问,那婆子只说,是白管事家的犯了大错,二太太叫人打了她板子,哪想她竟是没捱过,当即人就去了。
究竟犯了何事,她也摇头不知。
“不管因何事死了白管事家的,总归不是好事。宝丫明儿进了府,万不可说起白管事家的惹了主子不喜。”
良婶子叮嘱道,金彩一家连连道谢。
“我和师傅经过后座房时,听着动静,竟是白管事也被撸了差事。赖大娘亲自看着,连夜就将他媳妇装裹了赶着送到义庄,又叫他一家子都收拾了,要撵到庄子上去呢。”
书新说着,心有余悸。
金彩抱着臂膀问:“甚事能惹得主子如此大怒?说不得就是犯了大忌讳了。又是宴席后生的事儿,难不成是冲撞了哪位贵客?那也不至就立时打死了撵出去啊?”
良婶子说:“书新的师傅,还有京里来的大吴管事都是当差当老了的,也再猜不出甚事这样厉害。”
宝雁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就这样被打死了?
大家不责怪凶手,反而在猜什么原因,说什么不要提起来惹主子怪罪?
宝雁对此间刚生出的那点子温暖消失殆尽。
金彩家的见女儿呆呆的,便揽了她说:“我囡囡不怕,守了规矩不惹主子生气,便无妨的。”
宝雁把脸紧紧贴在姆妈软软的肚腹上,汲取着这个世界仅剩的那点子热气。
翌日,贾府老宅内。
“老太太精神不大爽利。我好容易凑趣,说了你遇见那道士起死回生的故事,老太太倒是听住了,要招你来问话。你好生讲讲那遇仙的故事,叫老太太开会子心才是。”
赖嬷嬷领了宝雁往花园水榭边走着,池中此时锦鲤成群,又放养着几对儿鸳鸯、草鹭、鸥雁之类的鲜艳水鸟,一片生机勃勃。
因为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现又转了晴,霞光中竟映着一道绚丽的彩虹,贾母便站在这道彩虹下,抬目细细看着。
赖嬷嬷领了宝雁近前,抬手示意丫头们不要出声,也静静站在一旁看着那落霞垂地,虹桥当空。
“多早晚来的?怎也不出声?”
贾母侧头瞧见了赖嬷嬷。
“怕扰了老太太赏景。”
赖嬷嬷笑着招手让宝雁近前来回话。
“人人都说你遇了仙才活了过来,是个有大造化的。这世上真个有神仙吗?”
贾母抓了一把鱼食,往水面抛洒着,缓缓问宝雁。
“我不知道。”
宝雁看着这样的贾母,不知为何,忽然就不想哄她骗她了。
她不知道空空道士算不算这个世界的神仙。
“这孩子,你遇都遇见了,怎说不知道?”
赖嬷嬷笑着拉了拉宝雁,冲她深看了一眼。
“行了。”
贾母疲倦地摆摆手。
“孩子知道什么?是仙是妖还是怪,不过人心翻弄罢了。”
赖嬷嬷垂手应是。
一时沉默。
“你叫什么来着?”
贾母突然问宝雁。
“姆妈叫我宝丫。”
“恍惚听得家里哪个亲戚家的姑娘也叫宝什么的?”
贾母疑惑道。
“老太太可是忘记了?今儿太太去的薛家,那薛姨妈年初生的那位小姐,闺名就叫宝钗呢。”
贾母的大丫鬟可人答道。
“哦,他们家啊。”
贾母点了点头,又说:“你们太太这两日正气闷……还是叫这孩子改个名儿吧。”
哈?又改名?宝雁有些不高兴。
“这孩子是高兴坏了吧?还不快谢老太太赐名。”
赖嬷嬷拉了拉宝雁。
“你这老货,我何时说要赐名了?”贾母笑骂一句又说:“罢了,那我就给她起一个吧。”
贾母沉吟着,指了指水面的两只交颈鸳鸯说:“这光景儿,只盼无风无波结了那亲。这孩子,就叫鸳鸯吧。”
轰隆隆!
宝雁心中电闪雷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