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见自己母亲担忧垂泪,不由抬头哭道:“便是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也要问问那阎王爷,女儿不过以牙还牙,又何错之有?再者说,咱们难道不曾给他们母子留下活路?当日我故意叫马道婆将那买家说成凶神恶煞一般,便是想着万一赵姨娘稍存善心不忍将我卖给那般人家,我便也歇了手自回家去。可是,她恶心歹意,非要逼死了我才安心,那是她自寻死路,却也怪不得我狠心!还有贾环,不说之前种种,单说这回,我安排着让他们母子相见,便是盼着贾环良知尚存,能赎回赵姨娘。那么咱们自会叫人送回盘缠,好歹叫他们母子能走到月港。可是贾环是如何做的?昨儿夜里弟弟就在那暗娼馆守着,妈也听弟弟说了贾环行径的。妈,女儿自问无愧于心,若来日真有恶报,那也是天不长眼!”
彩云娘抱着彩云,见她边说边哭,一时面色发白,忙安慰道:“不怨我儿,不怨。便有恶报,也该报在那恶母子身上。”
一旁彩云弟媳道:“姑娘离了那家子狼心狗肺的东西,好多着呢!如今咱们又有钱,哪里快活不得?妈和姑娘好好儿的,只管跟着我们安心过富贵日子才是。”
彩云母女听了这话方破涕为笑,这时彩云兄弟也带着车夫买了许多菜肉回来,一家子便在租来的小院儿里欢欢喜喜打算着今后的好日子。
……
贾环恍恍如丧家之犬,在凤阳府大街小巷游荡了一整天,走得他腿肚子直转筋,也未见彩云一家踪迹。
他又不敢去报官,唯恐被问出赵姨娘一事,先就被治个大不孝之罪。
只是一天走下来,又水米未打牙,贾环这样的公子哥儿如何受得住?
他思来想去,只得忍耻又摸回了客栈,求着掌柜的想先赊账,好吃顿饭。
掌柜的啐了他一脸,叫伙计将他推搡了出去。
贾环茫然站在街头,腹中饥肠辘辘,心中凄凉无奈,最后只得绞尽脑汁先想安身立命的法子。
凤阳府一地并无贾环旧识,他又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想寻个其他进项,一时也寻不来,末了,贾环左思右想,只得咬牙又去了那暗娼馆。
他只说自己是来探看赵姨娘病情的,那老鸨以为他回心转意想要赎人,便叫人领了他进去。
赵姨娘被贾环踢在了胸腹之间,恐怕是伤了肺腑,如今正卧在床上万念俱灰。忽见贾环来了,她也以为贾环这是悔了,又要来接自己,心中顿生希望,也没顾得细看贾环神情,便先按下了心中恨意,颤声问道:“我的儿,你可是来接姨娘出去的?”
贾环连连点头,又说自己昨夜是糊涂油蒙了心,又说都怪那老鸨子下了自己脸面,叫自己一时气疯了这才对姨娘不敬。
赵姨娘被他说得心中熨贴不少,眼泪汪汪地儿啊肉啊的叫着。
贾环遂道:“姨娘,我这趟来得急,身上银钱仍是不够,你这里可还有银子,我这就拿了去给你赎身。”
赵姨娘闻言顿时面色一黑,却又不敢对贾环发作,只得将气撒在那老鸨身上,恨恨骂道:“说是要给我治病,那老不死的把银子全搜刮了去!”
贾环一听没了银子,顿时瞪眼问道:“全没了?”
赵姨娘嗽了几声,艰难地点了点头。
贾环抖着手起身,一言不发便开始自顾自地在赵姨娘屋内翻检起来。
“你,你做什么?”
赵姨娘躺在床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恨不得滚下床来。
贾环翻了一遍,见果然没有银子,便又回到床边盯着赵姨娘出神。
赵姨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连声问他究竟要干什么,贾环却眼珠子转了一转,蹲身就往床下探去。
赵姨娘气得浑身发抖,恨骂道:“没人伦的畜生啊!竟连你娘的卖身银子也要贪了去,你还算是个人嘛?”
贾环一边在床下摸索,一边答道:“姨娘所有的,什么不是我的?现下不给自己亲儿子,将来姨娘去了,难道要便宜了旁人?”
赵姨娘听了这话,一歪脖子“哇”一声便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贾环浑做不知,只顾着将床下一块略松动的砖撬了起来,摸出了一个厚厚的油布包来。
他从床下缩回头来,不顾赵姨娘翻着白眼儿,眼见得就要气死过去,只咧着嘴儿将布包打开来看。
贾环见里头确是一包散碎银子,掂量着足有百十两,更是笑得嘴歪眼斜,对赵姨娘道:“姨娘好生将养着,我这便走了。”
说完他便看也不看赵姨娘,将银子揣进怀中,扭头就往屋外走去。
赵姨娘心中恨得发狂,猛咳了一声,然后拼尽全力尖声叫道:“贼!银子!”
若她单单叫贼,或许此间人还不能那么快地赶来,可听见银子二字,谁不上赶着跑来帮忙呢?
不过片刻,老鸨便带着打手将贾环围了个水泄不通,又将他身上银子抖了一地。
“嘻嘻,咱们这里素来只听过偷人的,这偷银的,你还是头一个!”
老鸨说完便叫人痛揍了贾环一顿。
贾环吃不住,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儿,后又叫嚣道:“我嫡亲的姐姐是郡主!是郡主!”
“哈哈……”
老鸨和打手们都笑得捧着肚子,几个糙汉笑指着屋里的赵姨娘道:“是,你姐姐是郡主,那你亲娘莫不是王妃娘娘?哈哈哈,咱们倒有福,能睡过王妃娘娘,真真儿是好滋味儿呢。”
赵姨娘直挺挺躺在床上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只觉头目森然,喉间似有什么勒得越来越紧,紧得她这口气再也喘不过来了。
“嗬、嗬……”
赵姨娘喉中诡异作响,双手在面前徒劳地抓举了几下便落在身侧,一张脸上现出青白死气来。
临死之前,赵姨娘谁也没想,只忽然想到了那一年,她和可人一起跟着贾母回金陵。她们坐着船,晃晃悠悠间,贾珠笑着问她:“可还坐得惯?”
贾珠那张温柔清俊的少年脸庞纤毫毕现地出现在赵姨娘眼前,她使劲儿眨了眨眼,想把贾珠瞧得更清楚些。
一滴泪自赵姨娘眼中滚落,没入她青筋暴涨的颈间,再不见了。
一个小丫头此时察觉了赵姨娘的死状,顿时惊慌失措跑了出来,大喊“死人了”。
老鸨见死了一棵摇钱树,顿时就抓着贾环一顿推搡,要叫他赔钱。
贾环听说赵姨娘死了,吓得便溺齐下,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老鸨摔打捶骂。
他的姨娘死了,那个粗鄙不堪,叫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姨娘,终是死了。
贾环眨巴了几下眼,觉得眼中酸涩极了,却又流不出一滴泪来。
“死了好!死了倒干净!哈哈,死了好啊!”
贾环忽然疯了一般,一把推开老鸨,狂笑着往外跑去。
老鸨叫人一拥而上将他擒下,又把他押到了客栈,想再讹些钱,却得知他已是精穷,便将他打了个半死,扔出了城去。
贾环躺在杂草丛中,直躺了一天一夜,却也并未死去。他坐起身嘿嘿直笑,心道自己命硬,合该阎王不收。
有过路的行客见他可怜,扔了半个硬馒头来,贾环饿得正狠,也顾不得什么,捡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自此他便沦为乞丐,一路乞讨着往月港方向摸去。
却说这日他破衣烂衫,拄着一根烂树枝制成的拐杖走到了安庆府地界,因饥饿困倦不堪,便进了一座瞧着颇为繁华富庶的城镇开始沿街讨饭。
他好运讨了半个饽饽坐在路边大嚼,吃完又向旁人打听此地是什么镇子,离月港还有多远。
有小贩告诉他,此镇名为平安镇,离月港却还远,仍有近千里地。
贾环正要再问,却见一旁客栈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丫头,那丫头瞧着竟十分眼熟。
他擦了擦眼,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丫头又掀了帘子,自车上扶下一位小姐来。
“宝琴?”
贾环心中暗叫一声,认出这人正是薛宝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