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事后使人抬了几筐铜钱,送与了国公府。所随谢贴还写明,他虽寒门出身,却也知孔方虽重,然气节更重云云……”
苏格知说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一个嫌弃的笑容。
昭德帝也“嗤”了一声道:“这与气节何干?瞧他文章,也不像这样不通之人,怎么行事如此涩滞荒唐?”
苏格知深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昭德帝停了嗤笑,抬眼看了苏格知一眼,也沉思起来。
良久,他叹了一句:“竟是还不知足!手伸得倒长,又偏偏伸得这样不高明。”
苏格知见昭德帝不讳言,便也回道:“皇上倒错怪了顺王,他哪里能想到状元爷是这样一个生瓜蛋子。”
“噗!”
昭德帝难得听苏首辅说这样的俏皮话,指着他笑了一声,但随即又说:“如此说来,朕也是个不会买瓜的,竟也挑了个生的来做头盘!”
“俗语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此说来,皇上倒真似那买瓜的。只是,这普天下的人才,凭它生瓜熟瓜,还不是都是您的瓜!便偶尔挑花眼买了个生的,扔一旁便罢了。那还有多少好瓜等您去尝呢!”
苏格知一本正经“瓜”来“瓜”去,神情和他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舌战群儒一般无二。
昭德帝笑看着自己的帝师、首辅,半晌,叹了一句:“朕能得苏公,朕之幸!江山社稷之幸!黎民百姓之幸!”
苏格知仍旧面不改色,朗然道:“老臣得立明君侧,得襄太平世,幸之至矣!”
君臣相顾,莞尔一笑。
“顺王既开始揽才,连状元都收入囊中,想来今科其他人也多投了他吧。”
昭德帝重又回到原来话题上。
“老臣不知他人,只探花林海,想来仍是一心向君的。”
苏格知答道。
“唔。东靖侯的后人,也算名门出身,却能从科场考出,可见其见识、学识皆不凡。比着那些抱残守缺,安于富贵的王孙公子,可不强出百倍?你且留意,若果然好,就放他出去,历练历练。”
见昭德帝如此说,苏格知笑了笑。
昭德帝问他笑什么?
苏格知答道:“臣笑知子莫如父,皇上竟是和顺王想到了一处去。今晨散朝后,吏部呈上了今科进士的任职名录,其中有几个官缺拟了数人候补,却是留与内阁议定。”
“容老尚书莫不是糊涂了,这等小事何需内阁商拟?”
昭德帝诧异问道。
“容老尚书哪里是糊涂?老臣都常佩服容尚书长袖善舞。不过是各方都盯着这几个差事几个人,容老谁也不便开罪,自是打着送老臣人情的名义,倒都推给了内阁。”
“哪几个差事?哪几个人?”
“差事尚可,只是人选,头一个蹊跷的就是林海。谁都知道林海是荣恩宴上圣上亲授的翰林院七品编修,吏部却仍是将他荐在了陕西路榆林县知县一职上。”
见苏格知如此说,昭德帝便也明白了。
“果然手伸得又长又蠢。我这个儿子,我倒有些看不透他了。摘星台那夜……为人父,我欲生啖其肉,为人君,我却只得赞一句高明!可是,一旦事涉朝堂,他便好似全无章法,更无用人之明,处事之能。”
昭德帝对苏格知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苏格知也坦言道:“臣亦有同感。现在想来,老臣之前说顺王可托社稷,却也言之过早了。顺王为人处事,乃是王道,而非皇道。若上阵杀敌,其勇狠孤绝,可谓所向披靡。只是为君之道,哪里能靠打打杀杀,阴谋阳谋?说到底,顺王心中只有权欲,没有社稷,没有百姓,格局已是下乘。”
昭德帝点头沉吟不语。
良久,他叹道:“其母温婉,我也不是那等冷情孤绝之人,此子,怎会如此?”
苏格知叹了一声,踌躇一刻,又道:“皇上,恕臣大胆置喙天家宫闱。太后有意于明春为您重选秀女,老臣认为,此举可行,但需缓行。”
昭德帝皱了皱眉头,看向苏格知。
“镇国公日前深夜来老臣府中,替太后探老臣的意思。老臣亦是如此回复清公的。”
“哈!”
昭德帝对伸到他枕边的这只手,有些想发火,须臾,却又无力地甩了甩手。
“罢了!谁让朕还想做个明君?选秀之事,我自会同太后商议,定在三年后为好。”
苏格知撩了下袍,给昭德帝磕下一头,郑重道:“先老荣国公在世时便说过,皇上乃中兴之主!有圣主若斯,天必佑我中州!”
昭德帝弯腰搀起苏格知,长长叹息了一声说:“这安天下,守社稷,问鼎之乐,虽是极乐,却也极苦啊!”
………
贾敏和林如海从贾府搬出,在东城一处五进小院刚安置妥当半个月,便接到消息,内阁拟定了今科进士的补缺人选,林如海竟是从翰林院调出,补到金陵省体仁院任从六品经义学士。
林如海不知此事是福是祸,便惴惴不安前去拜谢座师苏格知。
苏格知乃光风霁月之人,直言此乃圣意,经义学士一职只是打个掩护,皇上却另有要务交付如海。
如海闻言,悚然一惊,但随即敛了心神,静默听嘱。
苏格知洒然一笑道:“昔日老荣国公择君东床,便曾说过君乃金鳞之才。老朽当信荣公之巨眼!”
林如海见首辅提及自己岳父,便笑言:“学生昔日能得泰山青眼,幸甚何哉!今日又蒙岳丈余荫,得入老师座下,且忝居探花之位,学生惶恐之余,却也自勉自励,以期来日不负圣望!”
苏格知闻言点头微笑,便将圣上密信交付如海,叮嘱他悉心任职,静待回京之信。
林如海怀揣密信,一路胆战心惊回到住所,和贾敏关起门来拆开火漆密封的信件,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昭德帝言简意赅,乃是派遣林如海为其心腹密使,暗中向他汇报金陵一省的官场百态、政务案情,乃至民间风物、奇闻逸事。
信中另附往来传递之暗线方法。
林如海长出了一口气,和贾敏相视而笑。
“海哥哥,往日里父亲总说今上是雄主,这密信瞧着怎如儿戏一般。”
贾敏将手中的信正反翻检查看着,唯恐漏了什么。
“敏儿慎言!”
林如海嗔了妻子一句。
“今上此举,我却觉得大有深意。机事不密则害成,耳目不灵则掣肘。圣上暗布眼线,乃事半功倍之举。”
贾敏见丈夫如此说,凝眉道:“如此一来,官场直如战场,间谍林立,岂不人人自危?久而久之,同那武皇来俊臣,前朝锦衣卫又有何分别?”
林如海想了想,同贾敏道:“敏儿此虑很是。只是,皇上选我为密探,敏儿看我可是来俊臣之流?”
贾敏笑道:“海哥哥自不是那等奸佞酷吏。”
随即,她便拍手道:“我明白了。如人驾车,车往何处,却怨不得车,只看那驾车之人!”
林如海赞道:“敏儿敏矣!”
夫妻二人便笑着藏好密信,等待来年开春好去金陵赴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