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林黛玉抱着自己小小的膝盖,在床上愣愣坐着。
她听到了哭声,好像是父亲的。
黛玉从来没有听过父亲的哭声,她甚至无法想象父亲竟然会哭。
“父亲哭什么?定是母亲又诓了他什么好东西去。”
黛玉自言自语着,又勉强自己笑了一笑,但是她眼里却流下泪来,她越发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
“母亲前日说了,若她死了,不必为她哭。要努力餐饭,言笑如常即可。”
黛玉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起身下了床。
她想寻出那本母亲批过的陶令诗集来读,却忽然想起,那书已经在上次的大火里付之一炬了。
黛玉穿了衣裳,对外间的奶妈子喊道:“妈妈,我要去寻一本诗集。”
外头的奶娘擦着眼泪道:“姐儿莫再闹,好生睡觉去。”
黛玉皱眉道:“我何曾闹来着?我寻了那本诗集便去睡。”
奶娘不敢放黛玉出去,怕她撞到里头贾敏停灵之处,于是哄着她道:“什么诗集?我叫人给姐儿寻来。”
“不拘什么诗集,有母亲亲笔批过的即可。”
听到黛玉这话,外头奶娘一时险些痛哭出声,她捂住嘴,哽咽着嗯了一声,扭身去了。
黛玉在屋里听见她奶娘走远了,跑去推了推门,却发现从外头锁上了,她扬声叫人,丫头们也都不敢来开门。
黛玉哼了一声,回身拖着只湘妃足屉拖到了窗前,然后站在上头,往窗户外头奋力爬了起来。
因为身量还小,黛玉很是费力才翻过了菱窗,落地时,脚踝还扭伤了。
但她一声没吭,偏头瞧见两个丫头正默默坐在门边台阶上低头抹泪,黛玉便没有停留,一瘸一拐地往前面主院奔去。
当婆子们都进去给贾敏装裹时,林如海便退了出来,一步步退到了一旁的书房内,也没叫人点灯,只独自枯坐在书案后头,一时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管家等人欲要进去陪着,林如海却摇了摇头,大家只得出去,分头照看贾敏的后事去了。
黛玉从后院溜进了书房,见里面黑黢黢的,便以为没人在,于是借着月光,往书架子上东翻西找着。
林如海坐在案边阴影里,瞧着小女儿仰面踮脚要找书,正要出声问她找什么,却见黛玉停下了翻找。她小小的、瘦削的双肩塌了下来,拿额头抵着书架子,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没有。母亲批过的诗本子,没有……”
随即,她就无声地开始落泪。
黑暗中,林如海看见小黛玉大张着小嘴,无声无息地仰面哭泣着,有泪珠儿映着月光,在她鼓鼓的脸颊上忽明忽暗闪动着。
林如海一动不动,任凭自己的眼泪也同样地无声汹涌而下。
于是,在这片混沌黑暗里,父女俩就这样沉默着,大哭了许久、许久。
久到黛玉哭倦了,依着书架子滑在地上,困顿着睡了过去,林如海这才起身,用已经僵硬的手擦了擦眼泪,趔趄着走过去,把女儿吃力地从地上抱了起来。
黛玉醒了过来,见是父亲抱着自己,她却没有再流一滴泪,反努力咧开了一个笑容,对林如海道:“爹爹,明日你送我一本陶令诗集可好?要你亲手批过的。”
“嗯。”
林如海也没有再哭,努力笑着应了一声,大步流星抱着女儿出了书房。
……
江南盐道自上而下牵涉官员数百名,一时间杀的杀,捉的捉,更有抄家灭族者,不一而足。
林如海一改往日宽宥之态,全力协同顺亲王,将一干涉案官员全部从重判下,于是得了个林阎王的诨名,一时官场之上无人敢与其并肩同行。
顺亲王功成之后,便带人返回了京城,昭德帝仍命林如海坐镇江南盐道,将两淮盐运使这一肥差给了林如海。
此间事了,鸳鸯的境况却一直不大好,本森很想带她回京,离开这个伤心地,再好好修行将养。
只是,鸳鸯心里挂念着黛玉,不忍丢下她离去。
黛玉却握着鸳鸯的手道:“姐姐,父亲说了,你的病要回京去才能好起来呢。你且去吧,我会按时吃药,不叫奶娘操心。”
鸳鸯对着丧母剧痛下仍旧不忘关怀自己的小黛玉,一时哭得不能自已,却又无可奈何。
她不知该拿黛玉如何才好,到底要不要再阻止她进京和宝玉相遇?如果不和宝玉相遇,是否就会避免她的早夭呢?
比尔的魔变,贾敏的死亡,就像一颗颗子弹,一点点射杀了鸳鸯心中那份天真的乐观。
鸳鸯的精神一天天萎靡下去,不管怎样修行,都似乎没有起色。
最终,她不得不听从本森的建议,丢下黛玉,先行返回了京城。
鸳鸯临别时告诫林如海道:“如果您也一蹶不振,那么黛玉将会一生不幸,并且早夭。所以,请您务必要好好活着,让黛玉始终能有一座坚实的大山可以依靠。而且,黛玉万不可流泪太过,若整日郁郁,对她身体会是极大的伤害。”
林如海郑重承诺了,鸳鸯这才依依惜别了黛玉。
林如海原本打算叫黛玉和鸳鸯一同返京,但黛玉却执意要给贾敏守孝一年,纵然期间林如海说了无数次,要将她送去中京贾府,黛玉却都不肯。
又因忧思母逝,黛玉身子渐渐也病了起来,许久才得好转。
林如海眼见着女儿一日日郁色渐深,又想起鸳鸯的话来,于是不敢再拖,便把黛玉叫来了书房,和她讲明了自己的打算。
“为父并无续弦之想,也无过继打算。皆因林氏一族并无至亲可托,若贸然过继,你又这般年幼,来日,那嗣子若苛待于你,为父又有何脸面去见你的母亲?若不过继,依照律法,在阁女亦可酌情承继父母家产,是以,父亲宁愿绝嗣,也不意将你托付给毫不相干之人。倒不如留下家产尽数给你做了嫁妆,我也好去见你母亲。”
黛玉听得心中大恸,望着父亲道:“爹爹何出此语?爹爹春秋正盛,续弦、过继皆可,有爹爹在,谁又敢苛待女儿?”
林如海摇了摇头,他一开始不愿实言告知女儿,可想了想,女儿即将离开自己远赴他乡,心中明白清醒总比一腔糊涂稚弱要好。
林如海抚着女儿单薄的背脊,恳切说道:“为父已成官场公敌,且又得罪狠了太后。江南一地事了,虽圣上多有嘉赏,可为父心中明白,有太后在一日,为父此生恐都不会再有归京之时了。且,为父既选了这条孤臣之路,又哪里能有回头之日?你母亲已然被我连累致死,我哪里敢再叫你涉险?而且,有你在我身旁,那些宵小恐会用你拿捏我,倒叫我难以施展了。为今之计,只有将你托付给你外祖母,才最是稳妥。”
黛玉听了父亲的这番肺腑之言,虽因着年纪太小不是很懂,但也听出了父亲的无可奈何和义无反顾,不由就趴在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