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车把式见鸳鸯是寻人的模样,便道:“这位大姐儿若不方便抛头露面,不妨将那人姓名、样貌告之某,某便去那几家脚店一一问了岂不方便?”
鸳鸯正要谢绝,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富贵打扮的婆子,拍打着牛车叫道:“宝丫?可是宝丫么?”
鸳鸯一惊,抬头细看那婆子,却并不认识,所以一时也不敢应声。
“宝丫小姐,我们夫人昨日练习那个平板支撑闪了腰背,现等着你去调理呢,你快跟了我来吧。”
那婆子见鸳鸯有些猜疑,便笑着说了这通话。
鸳鸯再不疑有它,这世上能对自己说出“平板支撑”四字的夫人,恐怕也只有叶莲了。
将牛车打发了,鸳鸯便跟着那婆子七拐八拐,绕过几家脚店,走过一条小河,便到了一间甚是清幽的茶铺跟前。
那茶铺一旁有一片茂密的垂杨柳林,鸳鸯跟着那婆子走进柳林深处,但见一辆青油乌盖大马车静静停在那里。
十步开外,还有一辆略小些的马车和七八个车夫、随从束手而立。
婆子回身笑道:“小姐请。”
鸳鸯搭着她的手上了前头的大马车,正要伸手去掀那青绸镶牙白缎的素色门帘,却见门帘忽一声从里头掀开了一条缝。
一张雪白小脸儿上嵌着的一双黑葡萄样的大眼睛,正探出门帘,乌溜溜盯着鸳鸯瞧。
鸳鸯一愣神,只听那个小人儿奶声奶气道:“你便是我鸳鸯姨姨嚒?”
没等鸳鸯反应过来,门帘哗一下大开,又露出一张惊喜交加的蜜色脸庞来。
“叶莲!”
鸳鸯叫了眼前人一声儿,便喉头一阵哽咽,霎那间千言万语都涌到了唇边,最终却只化作两行热泪,噼里啪啦全落在了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双手上。
叶莲也是圆睁着双眼紧紧盯着鸳鸯看着,连眨一下眼都不舍得。
她俩中间的那个小人儿扭头看看自己娘亲,又回身看看鸳鸯,忽然道:“你们也理我一理嘛。娘亲见了鸳鸯姨姨,便不疼我了。哼,我要告诉爹爹去。”
鸳鸯和叶莲都哭笑不得地瞧着这孩子,一时也顾不得哭了。
叶莲先拽了鸳鸯一把道:“快进来说话。”
鸳鸯便顺手把孩子抱住,矮身进了车内。
“海月,快给你姨姨磕头。若没有你姨姨,你爹爹便活不成的,又哪里能有你?”
叶莲按着孩子要她给鸳鸯磕头,鸳鸯慌忙扶着孩子道:“不要磕头,让姨姨抱抱你便好了。”
小海月一本正经道:“要磕头的。”
说着她便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给鸳鸯磕了头,小嘴儿里又嘟囔着:“爹爹说了,救命之恩是大恩,要谢,要重谢,要拿命重谢!”
叶莲瞥了她一眼,无奈冲鸳鸯道:“这孩子也不知像谁,竟是个话痨。如今也才四五岁,便整日聒噪得厉害。”
鸳鸯一把抱起海月笑道:“你若嫌弃,便叫我领家去吧。我是一见海月便爱得紧!”
海月咬着小手,睁着一双圆眼睛呆了片刻,怯生生问道:“鸳鸯姨姨,你真要领海月走嚒?原来爹爹说的拿命重谢,是拿海月的命啊?嗯,那个,姨姨,其实吧,我吃的好多呢,又把妈妈的金钗子丢海里扎小鱼儿,还把爹爹的书撕碎了下雪玩儿,我报不了恩的……”
鸳鸯和叶莲俩人都抱着海月,哈哈大笑起来。彼此心内交集着的百感,此刻便都化作故交重逢的喜悦,随笑声飞出了马车,飞到了天际。
俩人笑够了,叶莲便出声道:“杨嬷嬷,快带小姐先回,留我们好说话。”
先前那婆子便应声过来了。
海月给鸳鸯行了礼,被婆子抱走时,还不忘叮嘱叶莲道:“妈要早些儿回来陪我和弟弟,若实在舍不得姨姨,便叫她也来家吧。”
叶莲扶额,连声儿赶她走了,鸳鸯则笑倒在她的身上,又问“弟弟”是谁。
叶莲笑道:“还有个小子,才两岁,比海月还闹人,再不敢带他来的。”
俩人便说了几句孩子的事儿,这才安静下来,重又红了眼眶。
叶莲先开口讲了他们这些年来的坎坷经历。
原来贾珠和叶莲为避战乱远走英格兰后,在斯图尔特的帮助下,倒也很快便在那里立足。
尤其是叶莲,她语言天赋极高,不过一二年间就精通了那里的语言。
贾珠和叶莲便和往来中州、英格兰的欧罗巴各国海商打交道,教授他们中州语言,也给他们提供各种咨讯服务,一来二去,俩人竟在西洋海商中有了名气,凡有关中州之事,大家便都会来找他们夫妻。
“我们一直想寻机会再回来的。可中州临近的海域一直战乱,便是行商也多危险,而且我们也不敢贸然回国,所以就一拖再拖。直到去年,拂尘得知那安南国背后竟有英格兰国的势力,且他们这些西洋人对我中州所图甚大,我们这才不管不顾求着斯图尔特又回了中州。”
鸳鸯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中州现今南北交困,局势甚是紧张。珠大爷呢,怎没见他?”
叶莲道:“他哪里敢回京城?可巧在南边儿又遇见了王家舅爷领兵和安南国对峙,他便留在那里帮着他舅舅了。”
鸳鸯奇道:“这倒也巧。”
叶莲遂和鸳鸯说了他们流落荒岛时的惊天大发现。
鸳鸯连声念佛,想起了自己也曾受益的鲲皮锦,恐怕正是王子腾那时得来的血物。
“珠大爷如何说?”
鸳鸯心中颇不是滋味,问叶莲道。
“他一开始极为痛苦。这等罪孽,原是有违他做人的根本,却偏偏又是他最敬爱的舅父所为,他也想过使人去朝廷揭发,也想过质问舅舅,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叶莲喟叹道。
鸳鸯便问:“如今,他怎么又肯帮王大人了?”
“原是为了先老国公爷。拂尘此番回国,在海边见了王家舅爷,当面质问他此事时,却得知老国公爷是早就知道的。”
鸳鸯听叶莲讲述了事情经过,得知老国公爷英明一生,竟是为了不叫贾珠这个孙儿受到半分牵连便违心替王家掩下了滔天罪孽,她心中着实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世间事,世间人,原本便不是非黑即白,也绝不是非善即恶。
人性的复杂与斑驳,远超鸳鸯先前的认知。
“为了这事,老国公爷日夜自责,终是被折磨得英年早逝,拿命去替王家,也是替拂尘赎下了些许罪孽。”
叶莲哀叹道,贾珠得知此事痛哭出声,直言自己有负祖父一片慈心,当即便下定决心留在舅父身旁,要替老国公爷看住他舅舅,好叫他舅舅不至再入歧途,能真正为国为民立下大功,以偿往罪。鸳鸯忽然想到,若压根儿就没有赠鲲皮锦的海商,那比尔一行岂非早就被王子腾疑惑上了。
“哦,我算是知道了,凤哥儿以前为何总往比尔那里跑了。敢情,她是去套话的,哈哈哈。”
鸳鸯想通了此事,哭笑不得地将这个大乌龙掐头去尾简单讲给了叶莲听。
叶莲又叫她讲了这些年来家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二人一时唏嘘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