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便从焦大口中所说的话讲起,一直讲到方才可卿亲口承认之语。
尤氏听得面色铁青,良久,她开口道:“昨日老爷仍是歇在了天香楼。”
贾蓉闻言,心头火起,过去一把揪住了瑞珠道:“贱人,还不从实招来?”
瑞珠口中吐着血沫,放声哭道:“神天菩萨在上,奶奶,你可坑死瑞珠了!”
尤氏止住贾蓉,同他低声说:“她或许真是个鼓里的。前番,她还曾回说你们总也不圆房之事。你想,她若知情,又哪里会来和我说这个?”
瑞珠这时才醒过神来,爬着过去,抱着尤氏的双脚道:“太太信我,我真是不知情的。”
“你现在,不是知了?”
瑞珠吓得猛回头,却见贾珍背着手,从外头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贾蓉便如见了猫的耗子,缩着肩膀避在了一旁。
尤氏微一垂眼,便又抬头一笑,迎了上去温声问道:“老爷这是从哪里来的?”
贾珍见尤氏不恼不怒,反奇了,扭头去看她。
“老爷瞧着妾身做什么?说起来,我正要叫人请老爷去。蓉哥儿啊,也忒不长进,这大家子公子哥儿,莫说动手打媳妇,便是动手打个奴才,都是通不上台面的。媳妇不好,你尽可慢慢说她,再不好,还可来报给我听,哪里就自己粗鲁起来了?”
尤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去拉起了地上的瑞珠,指着她道:“老爷您瞧瞧,这丫头拦着蓉哥儿不叫他打媳妇,竟也挨了他一脚,给踢成了这般模样。”
贾珍叫尤氏说得半信半疑,他方才被宝珠急吼吼叫了来,说贾蓉打了可卿,又被尤氏叫去回话,气得便自天香楼一路快步走来,还以为事已败露,却不想尤氏如今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还不知情?贾蓉见尤氏如此说,眨了眨眼,也跟着跪下道:“原是丫头们大惊小怪。儿子哪里敢打她?只是早间儿子媳妇在浴室沐浴,久久也不出来,儿子担心,进去一瞧竟见她晕在了池子里,顿时吓得半死,便下水捞了她起来,出来又湿着衣裳没头没脑教训了丫头们一番,那些丫头见媳妇晕倒,磕得眼睛青肿了,还以为是我们起了龃龉,这才误会了。这丫头方才说不知情,也是说她实在不知媳妇为何会晕过去。”
贾珍听见可卿磕到了眼睛,便已经不顾思虑其他了,只急得直搓手,起身一把揪起贾蓉道:“磕得厉害么?请大夫了么?快,快带我去瞧瞧……”
贾蓉捏了捏贾珍的手,假装给他使了眼色,答道:“无妨的,连皮都未破,已请了大夫。”
贾珍自觉失态,不自在地回身去看尤氏,尤氏换下鄙夷的眼神,弯起眼睛笑道:“不怪老爷一片慈心,实在是咱们媳妇可人疼。蓉哥儿,既是一场误会,你便去吧,好生照看你媳妇。我稍后也瞧瞧她去。”
贾珍也挥手叫他去了。
贾蓉便应声回了,走时带上了一旁傻呆呆站着的瑞珠。
待出了正院,贾蓉恶狠狠对瑞珠道:“你回去不可对那贱人说实话。只说我死不承认打了她,责怪你去给夫人告状,这才打了你的。其余事情,你一概不知,你可听明白了?”
瑞珠早被“爬灰”一事吓破了胆,满嘴是血的胡乱点着头,贾珠嫌恶地看着她道:“还不快走。我若是你,早便被自己蠢死了!”
瑞珠呜呜咽咽回了可卿那里,却见可卿昏昏沉沉已经睡下,旁人问瑞珠怎么伤了,她只答是贾蓉恼她告状打的。
丫头们都吓得半死,扶着她自去歇息了。
宝珠在一旁转着眼珠子,左思右想,只觉得事出蹊跷,但可卿昏睡着,瑞珠一问三不知,她也不敢胡乱打听消息,只得暗自探查着四处动静。
……
可卿自中秋之后,便一日病似一日。
贾珍急得四处去请大夫,可是十多个大夫瞧来瞧去,有说症候大的,有说无妨的,还有说恐是有喜了的,倒都没个准话。
尤氏却比寻常时候更频繁地往来探看可卿,哪一日都要过来问候个三五遭,回回更会拉着可卿的手,或者摩挲着她的头脸,百般温言软语地劝解半晌。
家下众人一时都道,尤氏这样的婆婆却是世间难寻,只叹可卿却是个福薄的,这身子竟一日不似一日了。
可卿不知尤氏已然知情,于是尤氏待她越和善,她便越觉愧悔,无地自容间,身上、心里的病便越发加重了几分。
贾珍见尤氏如此慈母心肠,倒对她益发尊重起来。
却说这日秦钟又来探望可卿,他小孩子家家,又不是那体贴的性子,见了姐姐,没说三两句话,也不问姐姐的病情,便一行哭一行骂,把自己在贾家私塾被人欺负的事儿一字不漏都学给了可卿听。
这秦钟口无遮拦,连带那些个脏污不堪的骂话尽数都说了出来,听得可卿气噎难平。
她的病本就源自内心,待知道秦钟也是因为形容风流,这才惹来学堂里那起子奸邪小子说了许多脏话,其间还有为着个清俊小子争风吃醋之事,并连薛蟠、宝玉都拽下了水,可卿更是羞愧难言,气得将刚刚吃下的药全部都又吐了出来。
尤氏慌着赶了过来,拉着秦钟一顿数落:“你这不懂事的孩子,你姐姐现病成这样,你如何敢来烦她?小孩子们打架罢了,哪里就委屈得这样了?”
可卿见惊动了婆婆,更觉羞愤,忙对秦钟道:“还不快向太太赔礼?”
“哼!当我不知道么?那打骂我的金荣,便是托着太太的面子附学的。太太,你若多嫌了我们姐弟,如何不明说?只叫那下三滥的小子装什么忘八端……”
“啪!”
可卿抖着身子下床来,伸手扇了秦钟一个耳光。
“住口!快,给太太跪下磕头赔罪!”
可卿呵斥着秦钟。
秦钟挨了一巴掌,一张清秀小脸扭成一团,吼了一句:“果然,你同我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他吼完,扭脸就跑了出去。
可卿大怒,又羞愧难言,冲尤氏跪了下去,掩面大哭。
尤氏将她拉了起来,笑道:“孩子说气话罢了,说不得过一时就又跑回来求你饶了他,快莫如此。只提起那个金荣,我却想了起来,你弟弟所言不虚,金荣的姑姑是咱们族里璜大奶奶,她一向孝敬我,求告到了我的脸上,我哪里能不应?却是我识人不明,不知她那侄儿竟是个莽撞的,倒辱骂了小秦公子,原是我的不是……”
见尤氏这样说,可卿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连抬头看婆婆一眼都不敢,只觉得自己混账至极,竟做下那等没人伦的丑事,再无颜面对尤氏这样的好婆婆。
尤氏笑了笑,抚着她的背,缓缓道:“好孩子,莫再哭了。”(未完待续)